集庆
文章字数:2,012
时常忆起旧日时光,那些老去了的人和事,会渐渐地在脑海里清晰的闪现,或模糊,或清楚,看不清岁月的轮廓,却无法忘却那些朦胧的记忆。那个简单而寂寞的童年,在我记忆的长河里再也挥之不去。 那年国庆节,学校放了两天假。我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能一个人去赶集,在集上看五颜六色的世界,看多得像蚂蚁一样的人群,还能买到一两本小人书,那样我就能一边在山上放 “黑眼圈”,一边看小人书。 黑眼圈是一只奶羊,一身洁白,只有眼圈是黑的,很特别,也很好看,我们都叫它黑眼圈。黑眼圈来我们家已经5年了,我清楚记得弟弟出生后,母亲无奶喂养他,便用了两斗谷子从一个亲戚那里换来了黑眼圈,弟弟便靠吃黑眼圈的奶而活了下来,弟弟因此也得了一个羊的名字。 黑眼圈那会儿几乎成了我们家的恩人,爹和娘都疼爱它,过春节时爹还在它的圈边帖了红对联。黑眼圈和我们一起分享着家庭的苦与乐。每年立春那天,娘总在它的角上绑一根红丝布条。 黑眼圈那时也很懂事,它特别喜欢我,见我就会扑过来,温柔的叫,用微热的头在我的身子上蹭来蹭去。它成了我生命中最好的伴侣。我经常给黑眼圈读小人书。黑眼圈好像也能听懂似的,不停用“咩咩”的叫声回应我。 我的盼望终于在这个早上实现了。前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只听爹和娘用很小的声音说什么,我赶快竖起耳朵细细听着,只听到:“过节了,给娃一块钱,让他畅快去……”那一夜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睡梦中我得到了一块钱,新崭崭的,我把它捏在手上,捏得紧紧的,突然,钱不见了,我先是一愣,然后到处找,没找见,我失望得号啕大哭……后来,娘把我从睡梦中唤了过来。娘说:恶梦得吉!你明天准有好事! 好事果真来了。一大早爹就给我了一元钱。娘说:今天是国庆,正好也是个集日,你去玩吧,不用管“黑眼圈”了。 我拿着一元钱去赶集,别提心里有多高兴。我来到集市,东张西望,什么都不买,什么都想买。我闻到一股香味,就快步来到小吃摊,看见一个满脸长胡子的壮汉,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吃着油糕,油糕里的黑糖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我又看见一个女人把花布包包夹在腿窝里吃凉粉,一块洁白的凉粉掉到了包包上,她用两根手指头轻轻地捏住,放到嘴里;我还看见一个小女孩吃着页面,辣得头上直冒热气。看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来到一个胡辣汤摊子跟前,用大人的口气,道:“胡辣汤咋卖?”“一毛五。”“一毛卖不?”“不卖!”我便红着脸走了。 我一转身就来到一个牲口市场,这里牛吼羊叫,很热闹。我老远就看见一头牛,鼻梁上系着一宗红缨,威武雄健。我心想,要是能得到一头牛该有多好啊,便不由自主地问旁边一位老汉:这牛卖多少钱?老者两眼一瞪高举着粗大的拳头,恶狠狠地叫:“滚开,不好好念书,管这等闲事干吗?”吓得我一口气跑进了一个巷子。 巷子不宽,两边挂着五颜六色的花布,我刚跑进去不远,就看见了爹,他手里拉着我的黑眼圈。父亲正和一个人偷偷地议论着什么,像要干一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用的是哑语,两只手在衣角里比来比去的。我立即明白了他们在议价什么。 民间的牲口交易都以这种方式进行,形式酷似哑语,又像划拳或者握手,其特征只限于两人之间,旁观者无人知晓,一般都在隐蔽处进行,如衣角下,草帽中,以手代言,摆出表示价格的手形,相互捏摸,叫做“捏价”。我立即明白了爹要卖掉我的黑眼圈。难怪他那么大方地给我了一元钱,让我出来玩。原来是故意把我支应走好卖掉我的羊。我也明白了刚才那个卖牛的老汉为什么用拳头吓唬我的原因了。 “牲口也是通人性的,当面谈价议价会伤了它们的心。”这是以前爹告诉我的。 我在隐蔽处观察我父亲和那个人。心里气忿而悲痛。 于是,我“呼啦”一下从角落里扑了出去,扑到父亲和黑眼圈跟前。父亲和那个人都吓了一跳,只有黑眼圈没有受惊,它立即向我靠了过来,用犄角抵我,我心疼地抱住了它的头。 “爹,你要干什么,我不要你把黑眼圈卖了!”我哇的一声,把在场的人都吓得后退了几步。那个和爹交易的人说:“哟,一只老奶羊还值得你这么动情,跟死了娘似的。”那人说后两手一甩走了,爹瞪了我一眼:“好不容易见了个买主,让你这下搅黄了。”爹的拳头在我的头上扬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落下来。 我死活抱住黑眼圈,不让爹靠近。爹没有扭过我。 我把黑眼圈又拉了回来。 一路上爹都没理我,我也没理爹。 黑眼圈一路走得很快,不时地用头轻轻地抵我的腿,用尾巴拍打我身上的尘土。 傍晚,娘看我们又把黑眼圈带回来了,先是一喜,又把脸一沉问:“怎么没卖掉?”爹没说话,转身回屋里了。娘赶快过来拿了些草喂它,说:折腾了一天,怕饿坏了。看得出娘也舍不得把黑眼圈卖掉的。从此,我们一家人再也没提过要卖掉黑眼圈。我们几乎全把它看成了家中的一员。可黑眼圈的确很老了,两个奶子焉瘪焉瘪的。它的食量开始减退,行动也越来越迟缓了。 三年后一个寒冷的夜里,黑眼圈病死了,我们一家人为其穿上人的衣服。我和弟弟踏着结冰的小路,把它葬到我们家的那块自留地里。 每年清明节时,我或者我弟弟,总要在它的坟前压上一张洁白的纸。(作者系外语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