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来到黄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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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豪华的普尔曼式列车正飞速旋转着车轮,呼啸着向前驶去。旅客从车窗里抛出飞快一瞥的神色,似乎无所谓那些正不断涌向东边的德克萨斯州平原。大片的绿色草地,暗绿色的牧豆树和仙人掌,栋栋木屋,成片的嫩绿色小树林,这一切都向东方掠去,越过地平线,直到远方的悬崖。 一对新婚夫妇,在圣安东尼奥上了这趟车的硬座车厢。那男子的脸,经过多日的风吹日晒,变成通红通红的颜色。他身穿着黑色的新衣服,那双显眼的砖红色大手总是有意无意地动着,还时不时地低下头打量下自己的衣服,双手放在腿上,像一个正在男士发廊里等着理发的人一样坐着。他看其他旅客的眼神里,也带着一丝躲躲闪闪的腼腆神色。 新娘并不漂亮,年纪也不算年轻了。她穿着一条蓝色的羊绒裙,零星地点缀着小块的天鹅绒,还饰有很多的钢纽扣。她不时地扭过头去,看自己的灯笼袖,它们很高,直挺挺的,令她感到有些难堪。显然,她的穿着像是刚做过饭的样子,而且她也觉得做饭是理所应当的职责。当她走进车厢时,一些旅客随意地看了看她,她的脸一下红了。这种红晕出现在一张相貌平平、呆板麻木的脸上,在那些旅客看似温和,而几乎不动感情的眼里,让他们感到有点奇怪。 他们看来十分幸福。“以前坐过特等客车吗?”他带着笑容,愉快地问道。 “没有。”她回答道,“从来没有过。很不错的,不是吗?” “好极了!再过会儿我们就去吃午饭,还要好好地大吃一顿。吃世界上最好的午餐。花上它一美元。” “啊,要这么多吗?”新娘喊道,“花一美元?为啥,对我们来说,那太过分了,不是吗?杰克。” “不管咋说,仅是这次旅行而已,”他鼓足了勇气说,“我们要享受一切。” 后来,他又给她说了一些关于火车的事。“你看,从德克萨斯州的一端到另一端,有一千多英里,这辆火车直直地穿过全境,而且只停站四次。”他很自豪,好像他就是火车的主人,指着车厢内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给新娘看。可事实上,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带有花纹的海绿色天鹅绒,耀眼的黄铜饰品,银器和玻璃杯,以及像滩漂浮在水面上的油一样闪烁着黑色光芒的木器。在另一端,一幅青铜画像又隔开了一个单间,天花板上布满了橄榄色与银白色相间的壁画,真是恰到好处。 在这对新婚夫妇的脑海里,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映着那天早晨在圣安东尼奥市所举行婚礼的辉煌,似乎这儿就是他们新家的样子。特别是那个男人的脸,总是带着兴奋的欣喜笑容,让车上那些黑人乘务员觉得他有点可笑。有时,就是这位有个性的人带着一抹被逗乐的傲慢神色,咧嘴笑着远远瞅着那些黑人乘务员们。有时,他还会作弄他们,不过,他所用的手段不能使正在受到恐吓的黑人们完全明白他们正受的侮辱。他带着一种难以克制的势利心态,巧妙地玩弄着各种各样的手势,使黑人服务员们感到气愤,但他们并不太明白其中的原委。在车上,总有人嘲弄黑人乘务员来取乐,因此他们很快就忘记了这几位盯着他们看的旅客。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也可以看作是对黑人境况的无限讽刺吧。 “我们将在3:42分到黄天镇。”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哦,是嘛?”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对她丈夫的判断表露出的惊讶,正是好妻子贤慧美德中的一部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银表,举到胸前,微皱着眉头,专心地看着表,新婚丈夫映在表壳上的脸闪闪发光。 “我在安东尼奥一个朋友那儿买到了它。”他欢快的语气里充满了喜悦。 “现在12:17分。”她说道,带着一种羞涩、极不自然的娇媚,抬头看了看丈夫。一位旅客看到了这一幕,极度嘲讽,转过头,假装没看见众多生活之镜中的这个场面。 最后,他们朝餐车走去。那儿整齐地站着两排黑人服务员,穿着白色制服,其中有先前被手势恐吓过的人,他们齐目注视着他们从容兴奋地走进餐厅。这对夫妇觉得,在那么多的服务员里,那个能陪侍他们吃完午餐的服务员应该感到荣幸。他用慈爱如父的眼光观察着男服务员们,那容光焕发的脸上满是仁爱之情。这种光顾,带着通常应有的尊重,对黑人们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当夫妻俩回到车厢时,他们的脸上流露出了逃离的神色。 左边窗外,一道长长的紫色斜坡向远处延伸,那条流向前方的细带状的迷雾就是著名的格兰德河。火车正拐弯向它驶去,顶点转弯那儿便是黄天镇。现在,距离黄天镇越来越近,那位男士却明显变得越加烦躁。那双局促不安的砖红色手更加显眼了。有时,新娘俯身和他讲话,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说实话,杰克·波特渐渐明白,一纸婚约如同一块铅板沉闷地压在心头,给他带来了烦恼。他,黄天镇的镇执法官,在他的地盘上受人尊敬、爱戴和畏惧,一个杰出的人,为一个他深信自己爱着的女孩去了圣安东尼奥市,并在那儿,经过一系列正常的祷告仪式,让她嫁给了他,而没有向黄天镇居民征求任何意见。此时,他正带着他的新娘来到一个友好而毫无戒心的城镇面前。 当然,按照黄天镇的普遍习俗,只要自己高兴,尽可以结婚,但,波特想到他对朋友们的责任,或说被视为大家安全依靠的个人职责,或说在诸如此类的情况下,会使一些男人在某种难以言明的方式下失去控制,想到这些,以至于他感到自己是多么可恨。他已经犯了一个天大的过错。在圣安东尼奥市,面对这位姑娘,被自己强烈的冲动所驱使,他居然轻率地抛弃了所有的社会羁绊。在圣安东尼奥市,他像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在那个遥远的城市,他的手轻易地用一把刀子切断了任何形式的责任,或说友善的一切联系。但黄天镇的时刻——白天的时刻——就要到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结婚对他的黄天镇来说是件重大的事,也许超过一座新酒店着火所引起的轰动。他的朋友们不会原谅他。他经常考虑用电报告诉朋友们的明智之处,又总因某种新的担忧打消了念头。他害怕那样做。此刻,火车正把他推向惊讶、兴奋、指责交织的景象里。他扫了一眼窗外慢慢朝火车摇摆而来的铁路线。 黄天镇有支并不令大家满意的铜管乐队,乐队的演奏明显令人失望。当他想起这点时,无心地笑出声来。如果镇上的居民能想象到他带着新娘回来,人们一定会奏着乐队来到车站,欢庆迎接他们,簇拥在充满欢声笑语的祝贺声中回到他的砖房。 他下了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从车站赶回家里。一旦平安到家,他就能发布个口头声明,直到小镇居民们的热情在时间里渐渐消退,他再回到人们的生活中去。 新娘不安地看着他,“你咋了,杰克?” 他又笑了,“没什么,我的姑娘。我只是在想黄天镇。” 她会意过来,脸一下子红了。 一种共同的负罪感涌上他们的心头,慢慢变成更为微妙的隐痛。夫妇俩彼此对望着,轻柔的眼神里满是幸福。但是,波特常常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新娘的脸上也似乎一直留着红晕。 他怀着背叛了黄天镇的感情,仔细地观察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我们就要到了。”他说。 很快,乘务员进来了,向人们播报即将到达黄天镇站。他手里抓着一把刷子,不再高贵神气,为慢慢地转来转去的波特弹刷新衣服上的灰尘。当波特看见其他人递给乘务员小费时,他也摸出一枚硬币,递给了乘务员。这可是件不太好做的事,波特的动作是那么费力而迟缓,就像一个人正在谨慎地为他拥有的第一匹马钉马掌。 当火车开始减速进站时,乘务员提起新婚夫妇的行李,带他们朝有顶罩的车厢平台走去。此时,拖着一长串车厢的火车头冲进了黄天镇车站。 “他们必须在这儿加水。”波特压低了嗓子,语调有些刻板,好像一个正在宣布死亡的人。在火车停下以前,他很快地扫了一眼站台的长度,发现站台上空荡荡的,令他既高兴又惊讶。只有一个站台工作人员在那儿,有点手忙脚乱,正匆忙走向蓄水池。火车完全停止后,乘务员首先下来,在约有一步距离的位置上站定了。 “下来吧,我的姑娘。”波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他扶新娘下了车,互相勉强地对笑了。他从黑人乘务员手里接过行李,让他的妻子紧挽住自己的胳膊,打算悄悄地快速离开站台。在他那羞愧的表情里,似乎觉得自己如释重负,又觉得站在行李车厢附近的那个站台工作人员已转过身来,正一边朝他跑来,一边打着手势。他笑了,当他意识到他的幸福婚姻对于黄天镇的重大影响时,笑声里透露出了一丝不安。在他的一旁,紧紧抓住了妻子的胳膊,逃一般走开了。在他们身后站着的乘务员,看着这一幕,暗自愚蠢地笑了。 (本文系我院教师柴鲜、彭治民翻译自美国作家斯蒂芬·克莱恩于1896著的《TheBrideComestoYelowSky》,本报分四期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