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忙天
高扩昌
文章字数:2,961


    今年端午节前后,正是关中大地的夏收时节。
    夏收,是关中农民最苦累,也是最喜悦的季节,人们把这段时间称为“忙天”、“大忙天”,书面一点叫做“三夏大忙”,即夏收、夏种、夏管。仅从字面表达就可看出,在没有大型现代化收割、播种机械的年代,夏收是个繁杂而又苦累的工程,往往要持续长达一月之久,农人们靠肩拉背扛的动力、靠龙口夺食的意志、靠颗粒归仓的期盼、靠不误农时的敬畏,顶着酷热,浑身冒汗,紧咬牙关,收获希望。
    随着杜鹃鸟第一声悦耳动听的“算黄算割”的啼鸣,一年的夏收就该开始了。夏收第一件工作是“光场”,各家各户都要选择不大不小的一块平地,用钉耙将土刨松,用耱拉平,再等天下一场雨,使得土壤有了足够的粘性,雨过天晴带表皮土稍干燥一些了,然后三四人一组,前面两个人用一根粗棍拴绳牵着一轮溜光石头碾子往前走,后面一个人端着筛子、盛着草木灰的往石碾子上掸灰,掸灰是为防止石头碾子上沾泥。若遇上天旱,长时间不下雨,土地平整好之后,人们还得拉水、泼场,之后才能光场。别以为光场是纯粹的力气活,技术含量也是显而易见的:土地平整好,土块必须打碎整平,光场之前土壤水分必须适中,掸在石碾子上的草木灰必须适量,这样才能保证场光好之后能经得起水平尺的考验、在下雨之后不积水,在整个使用过程中不裂缝、不致使小麦从这里“流失”;否则,就会遇雨积水,地面龟裂。
    等农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镰一镰将麦子割完捆好,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把麦捆拉到光好的场上,或用牛、马、骡子拉着石碾子一点点地碾场。或使用脱粒机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看着麦捆从机器口进去,小麦颗粒从出粒口流出,眼睛里看着这魔术般的过程、浑身大汗淋漓、心中满怀喜悦。小麦见颗后,要趁着大好的天气赶紧晾晒。若老天怜念农人们辛苦,连续四五个、甚至六七个艳阳天,麦子就可以彻底晒干,扬场去掉糠皮之类杂物,剩下就是颗颗饱满、粒粒喜人的小麦了。圪蹴在麦堆旁,信手拿几颗麦粒放到嘴里,牙齿稍稍用力,听见“咯嘣”一声,一家之主直起身板、双手一拍,一声命令:“上囤!”全家老少遂一起上阵,装袋的装袋,拉车的拉车,直到把场上最后一粒小麦收拾完毕,全家人才能直起腰,用占满灰尘的胳膊揩着额头上都大的汗珠,长长地舒一口,从内心深处发出爽朗、丰收的笑声。当然,在这期间,人们往往要叼空去庄稼地里种玉米等其他秋季作物。小孩们在这期间也不用上学了———学校放“忙假”了,老师们家里也有自家的庄稼要收割。看着大人们忙碌,这些小孩也很懂事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翻翻晾晒着的小麦、给大人们送一口解渴的凉茶,等等。当然,最快乐的时刻还是在晚上,晾晒的麦子收拢到一堆了,被打扫地光光净净的场就成了儿童乐园,他们可以十个八个一起玩老鹰抓小鸡、可以在买草垛子里玩捉迷藏、可以一个人坐在场边傻傻地凝望头顶的星空,还可以听劳作了一天、现在聚拢在一起干喝小酒抽旱烟的大人们的神吹海谝。
    晒麦时节也常常有天公不作美的时候。有时正午乌云突起,然后起南风了,空气中湿度骤增,燕子低飞,蚂蚁忙着搬家。“快来白雨(雷阵雨)了!”无论那个眼疾手快的喊一声,所有人都放下饭碗急急跑到碾麦场,拾掇着场里的庄稼,能捋的捋,该苫的苫好,能收的收,该堆的堆,避免被雨淋湿,风声、雨声、喊叫声、脚步声、农具的磕碰声一大片⋯⋯。这时庄稼人也比较纠结,太旱了种在地里的玉米发不了芽,太涝了场里没有晒干的麦子会出芽霉变,所谓龙口夺食就是这个道理,尽管看见麦子是黄了、堆垛在场上了,但你没有将颗粒晒干并装进你们家的仓库,还算不上属于你的丰收。不过下雨天是睡觉休整的好时节,就着大蒜、一碗燃面,喝一肚子面汤,美美咥地打个饱嗝,倒头就睡,睡的那个香啊,呼呼的,这些天的劳作累坏了,酸痛的筋骨是该放松一下了。只有年龄大、脾气倔、瞌睡少的老汉们在场边背着手,闲转个不停,想干活也没有力气了,他们干着急插不上手,只能给娃们操操闲心。
    端午小长假,驱车回关中老家,满脑子的光场、脱粒机的轰鸣声、尘土飞扬人欢马叫的场面。然而,行至村口,却未出现刚才一直期盼的景象,静悄悄的,和农闲时节没有什么区别。
    原来,近几年来,农村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一代农人们的耕作方式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房前屋后的路面都被水泥硬化了,家家户户都有砖混结构的小平房,这些地方都可以用来晾晒小麦,不用光场了。国家对大型农用机械实行补贴政策,联合收割机、旋耕机、播种机每到农耕时节就在田间地头等着,随叫随到,服务到位;即便一时半会见不着机器的影子也不用着急,掏出手机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过不了一根纸烟的时间准到。联合收割机在前边呼啸着,小麦颗粒顺着管道直接进入后边紧跟着的农用车———俗称蹦蹦车———车箱里,收割结束后直接拉到你家门口。再后边就是硬茬播种机跟进种地了,种出来的玉米一行一行一条线端端直直,不知比原来用老镢头一个坑一个坑地挖着种玉米强了多少倍。原来需要一家人没日没夜忙前忙后一个月的农活,现在用不了一天就基本结束了。晾晒小麦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有些面粉加工厂就在田间地头等着,刚打下来的小麦他们就收购了;即使谁家要自己把小麦来回家自己晾晒,现在已经有了烘干机,农人们再也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了。原来播种下去的玉米种子发芽后,要除草防虫、锄地保墒,现在基本上用不着了,秸秆麦茬回田了,本身就是优质高效的有机肥,什么虫呀、草的,早被效力奇特的农药们消灭地一干二净了。
    在联合收割机的呼啸声中,我忽然想起了一个特殊群体———“麦客”。我不知道陕西关中地区麦客的历史可不可以与美国西部牛仔相比较,但从陈忠实先生巨著《白鹿原》里即可获取这样的信息:很早以前就有很多甘肃、宁夏的农民下关中割麦子,这是一道特殊的人文景观。这群人不花钱爬火车赶路,只带着极少的生活用品和挣钱工具———镰刀,从渭南、韩城甚或河南三门峡溜下车,然后沿着陇海铁路,踩着小麦从东向西慢慢成熟的节奏、一路向西割麦回家,挣的钱就供一家人一年开销。这些人能吃苦,干活扎实,每年都能看见衣衫褴褛,面孔黝黑的人群挥着镰刀慢慢向西移动。下雨天他们县城街道上随便找个房檐下休息,晚上野地露宿也很常见,苦苦等待天亮后雇主们来“叫人”。下雨没开工时,他们就吃自带的炒面充饥,关中戏称之为“炒面客”。相信这或许应该是中国最早的民工潮吧!相对这些麦客,关中人还有些优越感,总感觉自已很幸福,但那时的关中农民自己家里钱也不宽裕,所以宁可自己辛苦,也很少出钱雇人替自己割麦,除非麦黄了、农时到了而迫不得已。从“麦客”们的角度考虑,假如不是由于生活所迫,自古就重视安居乐业的国人又怎么会选择四处奔波?然而,农业机械的推广和普及,使得“麦客”这个工种存在的必要性日益淡化。央视大型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Ⅱ2:脚步》用了足足4分多种的时间、以史诗般的画面展现了这个特殊人群的喜怒哀乐和在机械化面前濒临失业的尴尬和无奈。
    “大忙天”随着时代的变化正在慢慢嬗变,忙的形式和内容可能发生了变化,但忙的本质似乎永恒了。二三十年前农家必备的扠、耙、耱、木锨等一应农具,现在很多只能摆放在诸如马嵬驿、袁家村等这样的民俗村里,等待着翕乎而来、倏尔远去的游客们的观瞻;传统的耕作技艺、老农人们干开活计时的一招一式甚至独门绝技则消失殆尽。
    我不是守旧的人,但时不时会想起往日时光。咦,耳边突然想起了YesterdayOnceMore,咋回事?
    呵呵!
    (作者系后勤保障处公寓办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