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台》中的“小世界”与“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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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文诺
    (接上期)
                                                                                                        三、大境界
    在《装台》中活动的都是一群小人物,我们读了《装台》之后,却感到里面弥漫着一种大气象、大境界,体味到其中的突兀与峭拔之气。“在根本上,《装台》或许是在广博和深入的当下经验中回应着那个古典小说传统中的至高主题:色与空———戏与人生、幻觉与实相、心与物、欲望与良知、美貌和白骨、强与弱、爱与为爱所役、成功和失败、责任与义务、万千牵绊与一意孤行⋯⋯”(李敬泽.修行在人间)这部小说回应了文学中的一系列至高主题,表现了作家对形而上品质的追求。
    这部小说在揭示人性复杂方面达到很高的成就,作家没有把任何一个人物形象理想化,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个性,都有自己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鲁迅.鲁迅全集(第七卷))刁菊花这个形象非常丰满,达到了一种灵魂的深度。刁菊花是刁顺子的亲生女儿,因为相貌丑陋,年届三十仍没有找到对象。刁菊花行为乖戾、语言粗鲁、冷酷无情,她不顾自己父亲的感受,以恶毒的语言诅咒父亲与继母蔡素芬,不顾父亲的感受将蔡素芬赶走,不念多年的手足之情逼走她的妹妹韩梅。刁菊花是一个恶魔式的变态人物,她的恶劣、残忍、破坏性令人发指。情欲的压抑让她的心理扭曲,她看什么都不顺眼,她认为周围的一切美好、幸福的人或事都是对她的冒犯。“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欧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维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内侍),中国历代的宦官,那冷酷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别的独身者也一样,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觉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看
    见有些天真欢乐的人,
    便生憎恶。尤其是因为
    压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别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羡,因而妒忌。其实这也是事所必至的事;为社会所逼迫,表面上因不能不装作纯洁,但内心却终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牵掣,不自主地蠢动着缺憾之感的。”(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蔡素芬的美丽、漂亮、风骚让刁菊花难以容忍,认为自己受了天大的侮辱与冒犯,必欲驱逐而后快。韩梅天真烂漫、年轻漂亮、学有所成,而且找到一个很帅的男朋友,这给了刁菊花莫大的刺激,让刁菊花感到如鲠在喉,憎恶之感难以言表,必须从眼前消失才遂其意。但作者没有把她简单化,作者挖掘了她心理变态的心理历程。刁菊花从小也是一个天真、懂事的孩子,深爱着她的父亲,也体贴他父亲的艰辛。在她长大的过程中,她发现她从来没有被别人看起过,她一直生活在阴影下,她的心灵慢慢扭曲。在她的眼里,她父亲对她关心不够,她父亲没有给她一个好家庭,没有给她一个优越的社会地位。他认为她遭受的一切屈辱都与父亲刁顺子有关,因为父亲是个蹬三轮的,她的妈妈和别人跑了,她成了没妈的孩子;因为她是刁顺子的孩子,剧团的人就对她冷眼相向,菊花跟剧团家属的孩子玩,但就是不让她进人家的门,家里大人不让她进,就是孩子也不让她进,有一次,她随着其他孩子挤进了一个名角的婚房,但只有她被揪着耳朵拎了出来;她从不拿别人的东西,但就是因为她是刁顺子的女儿,别人就认为她是小偷。在刁菊花看来,她的一切不幸与屈辱都与父亲刁顺子有关,所以她自己不好过,也不想让父亲刁顺子好过。她赶走蔡素芬不仅仅是因为家产的问题,而是因为蔡素芬与刁顺子在一起,他们二人太幸福了,他们二人幸福她就不高兴。与韩梅相比,刁菊花是个丑小鸭、灰姑娘,韩梅不但相貌漂亮,而且学业也好,考上了大学,成了刁顺子夸耀的资本,而刁菊花从来没有被夸奖过,哪怕是违心的夸奖。她一直生活在没有尊严、没有光的世界里,这让她对韩梅产生了严重的不平衡与变态心理。小说既写了刁菊花内心阴鸷、歹毒的一面,也写了她心灵中善的一面,把她的变态心理写得曲折细腻,真实可信,显示了心理的深度。刁菊花、虎妞、曹七巧都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形象,她们因为自己的情欲不能满足而心理变态。三人都具有一种恶魔因素,具有很强的破坏性,曹七巧比较阴森恐怖,虎妞比较泼辣粗鲁,刁菊花比较冷酷狠毒。作者对刁菊花既有同情的一面,又有谴责的一面,刁菊花这个形象的塑造显示了作家在人性探索方面达到的深度。
    陈彦总是把人物作为一个生动独立的个体来对待,他笔下的人物都有自己的个性,鲜明丰满。普通人如刁顺子、大吊、猴子、墩子等,有人性的弱点,也有人性的光辉;艺术家如瞿团、靳导、丁大师等,有高雅超拔的气质,也有粗俗急躁的情状。丁大师在灯光技术方面堪称一流,但此君恃才傲物、忘乎所以,令人作呕。剧团的人在生活中特别粗鲁,稍有不顺就骂脏话。《装台》不仅写了人性的冷酷与阴鸷,也写了人性中善的一面。《装台》挖掘了每个人心中那种最软的一层,歌颂了人性的善良。刁顺子的心很软,用小说中人物的话说,顺子最大的缺点是心软。女儿刁菊花对他任意辱骂,他只是说一句“啥东西”;他每年给朱老师拜年,帮朱老师料理家务,处理后事;墩子给他惹了祸,他让墩子逃走,自己替墩子受罚,看在墩子家有老娘的份上,没有开除墩子;他哥刁大军骗他的钱,他没有怀恨在心,当刁大军病得穷困潦倒时,他把刁大军接回了家,让刁大军安静地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蔡素芬与韩梅的出走让他萌生退意,但是大吊、猴子、墩子等一伙兄弟的期待又让他重新出山。秦腔剧团的瞿团是剧团的领导人,他是一个好心肠的领导,面对团里几个明星之间的矛盾,他没有采取强硬手段,而是在三十几岁的娃娃面前低三下四,以至于很多人批评瞿团没有原则,是“清政府”、“慈禧”、“李鸿章”。演崔护、桃花的演员不仅捐了钱,还亲自为大吊送行。全团人都为大吊捐了钱,连那个狠角色寇铁也捐了二百元钱。刁大军吃喝嫖赌,作风放荡,但良心未泯,对初恋情人一往情深,对自己的弟弟不乏亲情。
    刁菊花的疯狂与绝望给她的父亲刁顺子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扰,刁顺子一生坎坷,活得很卑微,在别人面前唯唯诺诺,窝窝囊囊。刁顺子一生起早贪黑,却一辈子没有光鲜过。老婆被人拐跑,女儿找不到对象,没有体面工作,干着下力活,让别人喝来吆去。他被周围的人压得直不起腰,然而他很顽强,他每次都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虽然卑微狼狈,却也踏实坚韧。刁顺子的回归体现了人的一种责任与担当,对刁顺子心理刻画抵达了人物心理的幽暗之处。
    贾平凹认为:“作品要写出人类性的东西,要有现代意识,就是人类意识。”人类意识就是对人类存在的关注与叩问,对弱势群体的关怀。陈彦通过刁顺子的生活方式表达了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叩问,体现了一种超越精神与哲学意味,呈现出一种深刻的人类意识。(全文完)
    (作者系文传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