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让我此生感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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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继高
    世界上只有极少的正大人物值得人们铭记、怀念、永生不忘。陈忠实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备受国人敬仰的人物。因为,他不仅以其煌煌大著《白鹿原》在中国当代文坛的高原之上矗立了丰碑,更以其不朽的人格魅力赢得了生前身后名,且美好的声誉随着时光的推移持续发酵。这不是我发现先生去世后其追悼活动的隆重庄严、其场面、气氛之感天动地,为多年来所罕见;不是我看到先生去世三年来纪念文章铺天盖地,皆情感真挚、事迹感人;也不是我在各种正式或非正式场合听到人们的高度评价后人云亦云的“马后炮”,而是我回顾与先生二十多年的交往,咀嚼他的一言一行后自然而然得出的肺腑之言。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各种场合中无所顾忌地阐发我的观点。以我五十余年的人生阅历和较为苛刻的对人评判标准,可以毫不夸饰地说:陈忠实先生的人品境界无可挑剔、令我仰视,从他身上我深刻地理解了啥叫——高山仰止。
                                                                                                     (一)
    我与先生的零距离接触及对先生的深层次了解始于2007年暑期前后,那段时光注定是我心情沮丧、焦头烂额、日子不爽的一段时光。先是一直好学上进、信心满满的女儿高考不顺,未能录入满意的大学,哭闹着要补习,我和她妈决意不允,看着往日既任性又乖巧快乐如小鸟一样的女儿情绪甚差,全家上下特别是作为父亲的我心情自然不好。恰在这段日子,棘手的事情接二连三。常年在外已退休多年的大叔电话要我为他某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女儿想办法安排工作。还有一位至亲好友的儿子想转学到西安某高中,缠着我给想办法。这两件事因各种缘由我都不好推脱。我一个教书匠,穷且迂腐,既没有牛魔王的本领,又没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都自顾不暇了,那还管得了他人的事,嘴上虽这样说,但我面软心善,经不住别人三句好话的软磨,于是就从商洛到西安,从西安到商洛奔波着想办法。那年暑期温度特高,我还犯着胃病,很是难过呀!一个下午,我忽然想到弄两幅陈忠实先生的书法送人既不太贵,又不失大雅,借力名人效应,说不定能把事弄成。我把这想法告诉作家京夫老师后,他痛快地说:可以。并主动表示他给陈主席说说让便宜些。
    按照京夫老师说好的时间地点,一周后的某日上午10点我到省作协大楼陈主席办公室取东西。这天,陈主席好像心情很好,他一边烧茶倒水一边问我有关情况。当我从他手里接过两幅书法顺手把装有2000元的信封放在茶几上时,他坚决地拒绝了。并给我解释说,他的字收费是有下数的:文学圈的朋友索要不收;熟人朋友有难场事要用不收(比如孩子上学、解决工作、家人住院);为公益事情写字不收。我觉得按京夫老师说的给2000元也就是个意思是个尊重,已经沾大光了,再不收多不好意思,就再次请他收下。他动情地说:人为娃的事都可怜的跟啥一样,我咋能要你的钱呢?他认真地说着同时挥着大手示意不要啰嗦。我见没有商量余地,只好拿东西走人。
    离开他的办公室,我感激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连日来求人、碰壁,多是冰冷的言语或友好的婉拒,今天咋遇上了这样的好人。我与他素昧平生,人家凭啥白给呢?不但不收钱,连讲的道理都让我听着舒心佩服,拿着他的大礼感到很是坦然而不觉得欠着他多大的人情似的。过后我想,这大约就是古人讲的君子之风吧——即使帮助别人也应使别人不失尊严不觉尴尬,甚至有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还记得那天,下着小雨,我因激动离开他办公室走到一楼时才记得雨伞还在他那里,正犹豫着是去取呢还是免得打扰?蓦然发现他站在我的身后,笑笑地说:下雨哩,你忘记带了。接过雨伞,我感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啥样的表情动作现在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好像是微微欠身向他致意。走出建国路的作协大门漫步解放路上,只觉得满身的轻松自在,连日来充满阴霾的心境像被一股浩浩春风忽然吹散了一样郎然,一点也不觉得酷热难当,连解放路到火车站广场一带嘈杂拥挤的人群也觉得很是可爱。
                                                                                                        (二)
    2011年冬,父亲大人因病去世,好友乡党西北大学才子型教授刘卫平闻讯后来电话说,给伯送个花圈送点小礼我觉得没多大意思,伯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些,我想撰两句话,让陈主席给书法一下,一来显得高雅庄重,高大上些,二来咱和陈主席是好友,也顺便为他了却一桩人情。否则的话,给人家说,人家大忙人,不说吧过后见面也不好。我觉得他说的在理,遂让他看着办。这就是在父亲下葬那天人们为之瞩目的一副挽联:躬耕南亩舜民本色,弘诵菽园君子情怀”。因为落款是:刘卫平撰陈忠实书”。此联高度评价了老父的一生。父亲解放后上过两年速成学校,50年代中期在公社信用社工作,后在运动中被开销回家,一直在生产队当会计、队长,在当地颇有人缘,明清小说看的也多,旧戏文能大段背诵,老人家在农村也算是个有文化有水平的农民。
    过后我将两个名人的杰作用心装裱,连同父亲遗像一起悬挂在老屋堂上,每逢春节、清明等大的节日,皆有水果、香火供奉。这幅珍贵的作品遂成村里有点墨水的人谈论的佳话,成为来我家做客闲逛的文化人的谈资,也成为老家村子一个文化亮点,确实为我平凡的农家小屋增色不少。
    (三)
    我与先生往来较多的是他从省作协位上退下来后聘为西安石油大学客座教授期间。每年商洛新茶下来了,我第一个将清明前的商洛茗泉送他一点,秋季商洛核桃收获了,我精心挑选老核桃树结的没喷洒农药    的鲜核桃送他几斤,有时是几斤核桃仁。他有时也回赠我一盒别人送他的茶叶或咖啡。他的《白鹿原》有了新版本或有了新的著作出版总是电话告诉我,并签名送我一本。
    在他简陋的办公室,我不知让他签过多少本《白鹿原》或他的其他文集,也不知为工作、为亲朋让他写过多少副字,尽管绝大多数都依他的标准付了费,但其间关于收费的一些事宜至今让我感动和羞愧。大概是2011年我一位小学同窗好友的父亲得了少见的胃病,跑遍了本地和省城的大医院都见效不大,后经一位热心人士介绍去本地某乡镇卫生院让一位老中医诊治,三个疗程的汤药,半年多的时间竟奇迹般地治愈了。父子俩高兴得不知如何感谢这位神仙医生,后发现该医生喜欢书法,就求我为他购一副陈先生的字。我觉着问题不大,遂在一个周末的上午把他领到陈先生的办公室。闲聊当中,先生得知我的同学在西安靠贩菜生活,上有老下有小,多年为父亲治病还欠着不少外债。他遂表示分文不收,还夸我的同学是“孝子”,“知恩图报”,讲义气。
    在他石油大学的办公室,我还经历了一件与他书法作品收费相关的事,更让我至今难忘。那是2012年元月某一天,我让先生为其新的版本《白鹿原》签名,喝茶闲聊中手机响了,他说是西安某银行来取半月前说好的50副字。我见他有事遂起身告辞,他说不急,还有20副没叠好装袋,你给弄一下。这时,进来两位西装革履年轻潇洒的小伙,说是某主任、某干事,都很礼貌谦恭,一口一    个“陈老师”。稍事片刻,那位主任身份者说:我们行长的意思是要的多,看能不能少点,少多少主席您说了算。先生一反刚才和蔼的样子,点燃一支雪茄,长长吐出一口后说:你沃(哪)银行钱多的跟啥一样,少啥哩,说好了的就不要少了吧。主任见先生态度坚决,只好报告领导后按原价成交。
    待客人走后,我说,您咋不把您的书法涨一下呢?××都涨价了、××每副都涨到几万了,您每副起码涨到1万呀,也整端。我进一步解释说,您的作品是唯一的,天下没有第二个陈主席。他“哈哈”一笑说:你这是第三个,不,是第四个劝我涨价的人,之前××还有××等都劝我涨价哩。说实话,我这字嘛,也就是所谓的“名人书法”,大家认可了是书法,不认了就是一张纸,包辣面子都没用。待抽了几口雪茄喝了一口茶后,他接着说:现在沃(那)打工的大学生、农民工一月才两千多到三千块钱,咱写几个字倒费啥嘛。
    他的话,使我顿觉汗颜,同时肃然起敬。多少年来,先生的话一直雕刻在我的心底,指导着我的做事为人。
    自先生2016年4月29日去世至今,我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有几次我在梦中还见到一脸沧桑的先生那和蔼可亲又倔强凛然的形象,多少次我喝茶吃酒时,眼前总是浮现着先生抽着雪茄品茗畅谈,高兴时偶尔“哈哈”一笑的样子。
    今年清明前夕,我又一次登临白鹿原,伫立千年古原,凝望远处苍茫的秦岭和静静东去的渭水,心绪滔滔难以自抑,眼泪自然流出。“原上曾经有白鹿,人间从此无忠实”。我和他的相识相知者多少回发出如许感慨。不,先生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每个有正义有良知者的心中。秦岭不倒,渭水长流。先生之风,山高水远。先生的生前挚友、著名作家方英文多次撰文盛赞他认真、忠厚、仁义等品格,感慨着他是“多好的老汉”。贾平凹评价他“关中正大人物,文坛扛鼎角色”。此言不虚,名副其实呀。
    (作者系我校学报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