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田 和 牛 背
文章字数:2,530

★吕 璇
“您一直默默保护丹江这片湿地很辛苦吧? 您对于现在省内生态环保工作有什么看法和建议吗?”女记者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
另一个男记者赶快拿笔记录:“老先生老先生, 您这次因为保护丹江濒危物种获得了荣誉,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
“李先生,先生......”
一群穿上了蓝色西装的人簇拥围住一个庄家农户问这问那。 农家的老汉仿佛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他的穿着很是普通,头发湿汗涔涔,明显刚从田里做完工回来,裤脚和鞋上还沾着泥点斑斑。
有个男人想凑近老汉, 结果瞥见老汉黝黑的手背愣住, 那手就像是他在城市里见过的沐浴过阳光后还生长的树皮, 指甲缝里不出所料掺了些黄泥。
男人名叫秦华,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于是后面的人有了间隙就越过他去寻找那位老汉。 远瞧这前赴后继的景象竟宛如黄蕊的花绽放出了墨蓝的瓣。秦华抿了抿嘴,一路沉默着回到了镇上临时租的房。 秦华是省里报社刚上岗的一位新手编辑, 这次来丹江的村里就是为了宣传湿地自然生态保护。 当年国家南水北调工程的一级水源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秦华打听到村里李老汉守着一片世外桃源般的水田, 而李老汉本人更是被提上了自然保护的获奖人,他正想着, 结果就看见这样一群嗅到头条味儿扎堆而来的记者。
第二天, 秦华提了自家酿的米酒去见李老汉,农村人说话总是粗犷的,地道的,还有就是直肠子的,酒下了肚,就交了心。
偏偏李老汉是秦华见过不一样的庄稼人,秦华打量着在屋里为他倒水的李老汉,老汉不像那天他见到的仿佛染了黄布泥巴一样不修边幅,虽然年龄大了些,但穿着很是干净利落, 唯一让秦华觉得刺眼的还是李老汉因为常年做工而粗糙干裂的手。
李老汉待人很礼貌, 只是讷口少言还有时候词不达意, 因为李老汉没怎么念过书。
“老先生,如果这里作为湿地建设,以后是能够保护自然的。”秦华指着窗户外面, 几只扑棱的牛背鹭在互相啄咬整理羽毛。
李老汉搓了搓手拘谨道:“我们庄稼户没什么见识,都喜欢喊自家的地叫田,你说的湿地我不懂,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一头扎在地里,做的就是除些草、施些肥这些干巴巴的农活。 ”
谈话就是这样客气疏离, 李老汉酒也没有喝半点, 秦华临走时李老汉让他带回了酒。
第三天,秦华思考良久,于是下决心狠了狠心, 就这样一个没怎么下过地的文弱书生换上了朴素的衣服, 硬是追着李老汉要去水田走一趟。
老实人磨不过有毅力的人。 李老汉领着儿子常善带上秦华一块儿在附近的水田里插秧,秦华这次亲眼见到了牛背鹭,白嫩嫩的它们居然悠然自得地在泥泞的水田觅食幼虫,楞是一点都不怕人,头上的几簇黄色呆毛可爱极了。
见秦华两眼瞪得老大, 常善笑着说:“秦先生,这就是那些记者拼命想争抢噱头的小鸟。”
鸟?这可是要被保护的濒危物种啊,珍贵的要命,秦华心里默想。
约近晌午, 他们又抬起从水井打来的几桶水浇灌附近的林子, 还顺带要照顾周边的水草。
直到太阳落山, 秦华这个干过文书的编辑才面红耳赤地躺在树下气喘吁吁:“不行了,叔,您这一天工作量可太大了。 ”
李老汉爽朗大笑:“明天继续。 ”
第四天,第五天......秦华觉得自己都能身怀绝技,现在的他学会了如何准确插秧,如何在阳光暴晒的时候灌溉这里的田,如何种植附近的树木而保证土质松软, 还要每天准时准点养护田地附近的水草。
第八天, 秦华不再问李老汉丹江湿地保护的问题, 因为他开始明白李老汉所有的实际行动本身就是在保护湿地, 甚至李老汉所做的远不止这些。 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叔,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这片田的? ”
人与人相处最难得的就是真诚这股子劲儿, 李老汉喝了一碗水:“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
原来三十多年前的李老汉不是现在佝偻着身子的李老汉,他还有着健硕的身体,继承了父亲留下的一片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只是因为当时的小麦经常卖不出一个好价钱, 听人说种水稻还能卖的稍微好点,于是他改种了水田。再后来某次大雨过后的一天, 他见远处飞来几只小白鸟,他怕惊着它们,下地干活的时候都避开,生怕影响到它们生活。
秦华解释说:“那是它们迁徙路过了这里。 ”
“我也不懂迁徙,我看它们要生活在这里,就开始看着它们,守着它们。 ”
“后来呢? ”秦华问。
“后来就是现在了,这些鸟儿啊,很喜欢在田泥里找虫子吃, 我也为了照顾他们开垦田地。 ”
“照料周边的小湖泊、树林,还要花时间养护水田附近的草, 让它们能有休息的地方对吧,叔? ”秦华看向拿着蒲扇来回扇动的李老汉。
“是啊,过了很多年了。 ”
“这么长时间,年复一年,真的很不容易。 ”这几日的劳作深刻让秦华体会到他们一天的工作量有多么繁重,“一个人值得吗? ”
李老汉憨憨一笑, 看着在地里埋头苦干的常善笑:“我的孩子会, 以后我孩子的孩子也会。 ”说罢,他粗粝的手掌抚过身旁的水草,抬头望向天,“农民是靠天吃饭的,可人都得靠农民产粮食才能吃饭。 ”
以前他是个农民, 不懂什么文化,更不懂他们说的湿地生态系统,他只管叫水田;他们说牛背鹭是濒危物种,有多么珍贵,他只是看它们可怜,无家可归,想给它们一个家。
现在他依然是个农民,没有什么文化,他只是想给这样同等生命生存的地方。
“所以,您一开始就不知道它们珍贵,只是因为它们和我们一起生活? ” 秦华问道,尽管他只是在验证自己心里的设想。
李老汉点了点头。
人往往都是快要失去最普通的最平常的,才意识到珍贵和濒危。秦华坐在李老汉身边, 看向水田里两三只蜷缩在一起的牛背鹭喃喃:“我们本来就是生活在一起的......没有意外的......同一片阳光下的......”
“常善,过来。 ”李老汉喊。
常善应了一声, 就扔下了锄头走去:“哎,来了,爸。 ”
李老汉用自己肩上的毛巾给儿子常善擦了擦汗, 又把水壶里的水倒在碗里递给常善:“你看,我儿子可不就是像我么? ”李老汉看了一眼秦华。
秦华了然,是啊,常善不就是当年那个二十出头, 始终待在陕西丹江里籍籍无名的李老汉么。二十多岁的青年不善言辞,但一次又一次用实际行动为自己的家乡奉献着汗水。
之后,秦华回到自己的工作地方,发表了相关文章,并引起了省内的重视。省里迅速派遣专家组支援湿地保护, 当地监管人员和农户们也都对此付出了心血。
“稻子熟了。 ”秦华摩挲贴着玻璃框的照片,“我们都要回家了。 ”
仔细看就能看到秦华的办公桌上赫然摆放着他在田间与牛背鹭的合照, 阳光下李老汉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常善咧开嘴笑得淳朴, 而秦华他自己脸上也沾满了黄泥与土地融为一体。
(作者系我校经济管理学院2020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