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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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元英 方英文 编者按:《后花园》是方英文继《落红》之后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作品以浪游爱情为线索,以古都西安和秦巴山地为舞台,横跨城乡、人物众多,诗意地再现了近百年的历史变迁。在武汉大学做访问学者的黄元英先生,读过书稿后,就主人公宋隐乔的性格意义,撰写了见识独到的论文。就此论文,黄元英先生在武汉大学珞珈山与作者方英文在长安进行了频繁的“电邮交流”,涉及文学与人生、历史与当下社会的各个方面,现将部分内容分两期刊发,与读者共享。 (一)上篇 黄元英:方英文先生,近好!我提前享受了你的佳作《后花园》,在激动的情绪下写了《永远的寻梦之旅》,就主人公的性格意义做了我的解读。作品蕴涵丰富,联想宽阔,我的论文仅仅是一个角度。文章下午刚脱手,实际上是读书体会,不知读懂没有。可以预见,本书将产生轰动效应,批评者会闻风而动。我想在此书面世前的第一时间抛将出去,又怕误读了作者的思想,糟蹋了如此佳作。请你提出意见!顺祝冬琪! 方英文:黄元英先生,你好!你的论文让我非常感动。这不仅是你说了很多溢美的话,关键在于你的论述引起我的,不断地共鸣。创作与批评之间,引起了共鸣,这对作者来说,比获什么奖都好。你的分析,竟是我写作时,感觉朦胧的、要强烈表达的、却又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的那个玩意儿。你的文笔、语气,由于激赏而充满激情,让我觉得你不是纯粹为了鼓励我,而真是那种感觉——太好了!不过,你的“轰动效应”的话,我当然希望你金口玉言,只是—— ——实话汇报你吧,西安的几个男女好友,全是作家、批评家或者文学鉴赏家,对于这个小说的评估,却是:“一部乏善可陈的失败之作,它表明方英文的创作已跌入令人吃惊的低谷。”由于完稿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急望吹捧期”早已淡化,所以我一点儿也不伤悲。朋友们的真挚意见,让我不知如何反应。说“痛哭流涕”吧,人家会说:瞧,作家被惯坏了,谁还敢批评,谁还敢讲实话呀!我若依旧“谈笑风生”,人家又会说:看你,张的,把我们的意见当屁了!可见良好的批评氛围的形成,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面对否定《后花园》的意见,我的看法有三:一是真臭;二是可能不错,但需要一个接受过程;三是朋友们腻歪了我,状态类似煤老板正准备包二奶(审美疲倦)。可惜,否定的意见并没有全部征服我,比如刘炜评说它“四不靠”。我理解他的“四不靠”,是指这个小说,不能够与已有的经典小说进行类比。这就包含两种可能,一是不成名堂,一是有创新气象。仵埂说好的小说应当有某种灵魂深处的 “追问”,而《后花园》没有——你的文章正好否定了他的结论。邢小利持“低谷”说。至于三位女士,建议我读读 《亮剑》之类,以及那些收视率高的电视剧原版故事……我心里不服的原因,根本点在于:他们没有认真看,没有任何人进行“情节与细节”剖析。 作品写完后,在朋友未阅读、阅读了却未表达意见之前,我决不向他(她)透露自己的创作动机。因为作者,必须尊重读者。如果一个作品,不是让读者自己领悟其间的涵义,而是由作者自己出面解说,那成什么了?戏散场了,不知所云的观众离开剧场了,编剧难道要撵出剧场,拽住观众,——讲解自己的创作思想吗? 你已经认真看了拙作,并写出了连我竟也想不到的分析,我就与你交流一点我的初衷吧。要说明的是,作者的主观初衷,并不意味着作品业已实际表现了出来;甚至相反。所以我的初衷,完全是供你参考。真的,《后花园》与我无关了。它固然是我的儿子,但儿子的本领与运气,老子是没有办法的。 《后花园》的题记里,嵌着两个字:“史”,“诗”。故事发生大概一月吧,但所涉及的内容,近百年,即“史”;山川万物之美,包容相爱之慈,“诗”也。我要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人,在物质之外,心灵生活才是一个根本。但不是 《三国演义》、《红楼梦》、《战争与和平》那类“史诗”,而是我审美世界里的“史诗”。除了你深刻分析的那些外,作品还有一个“革命”的主题,其实就是反愚昧、反暴力的主题。这一点,着重从各种政治势力先后对于“后花园”的蹂躏、羞辱上体现出来。我用相当的篇幅,描绘了“文革”,那个惊天冤案的起因与结局,以及各色人等在这场冤案中的言行。“老红军”这个人物,可能是“革命队伍”里仅有的可爱者,他体现了“革命口号”上所鼓吹的,那种美好的部分。为何要写“革命”呢?因为既然要“近百年”,而“革命”恰是“近百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不要将“夫子自道”添进你的论文,以免冲散已有的立意。况且,我认为你的论文很完美) 你对“后花园”这一象征符号的解析,令我折服:具象后花园(娘娘窝)→过去后花园(唐与唐长安)→隐形后花园(心灵世界),从而构成人的不断递增的精神诉求。宋隐乔这个人物,不同于《落红》里的唐子羽。唐是空评家,基本没有心灵生活(价值观);宋,亦善空评,但懂得办实事的重大意义。所以唐,女人是不给他脱裤子的。而宋,却有艳福。 《后花园》没有“后记”,原因是作品本身已把话说完。可是,由于你的洞见,就激起了我的说话欲,罗嗦了这么一堆。 最后,再次感谢你的好文章!你让我度过了一个兴奋的夜晚——《后花园》完稿至今,唯一兴奋的夜晚。如果不出意外,作品将在来年春天出版。不出版的话,你的大作就糟蹋了。 黄元英:你的信使我感动。一方面,证实了我对作家的理解,那真是一项尖端的工作,也是一项痛苦的事业。作家应是世界上最难做的角色,所需的品性、学识、修为、识见和看家本领等等,确实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当然,也有靠运气的作家。说实话,我不爱看当代的小说。尤其是那五花八门的所谓新理论、新技法,把一个十分枯燥的情节武装得神奇而神秘。像朦胧诗,像皇帝新装。读者云里雾里,耐心的人还硬要在枯枝里嚼出一些甜汁来。这种作家,眼里没有读者,如果说有,那也只是强迫一个文盲来听天体形成之类报告会的角色,不管你需要什么、感受如何!他需要的是总人数和鼓掌的热烈度。我属于没有耐心的人,一旦发现作品中包藏这种冷漠和残酷,我宁愿选择作无知的孤陋寡闻者。还有的作家,对外国的小说技法生吞活剥,来糊弄和调戏读者,如同孩童时在路上捡一顶破帽子戴在头上,就高高在上地让伙伴们喊“朕”。我迷恋你的作品,就因为你的作品没有这些毛病。更重要的是,你的眼里、心里以及作品的字里行间,始终体现着对读者的尊重和关爱。你奉献给读者的是美丽、美好、美妙,而且,美中携带着足量的善。你的小说改变了我对当代小说的偏见,也改变了我的阅读选择。你的作品珍视读者尊严,所以我们愿意阅读。你作品的表达很妩媚,所以我们喜欢阅读。你的作品能提升人的境界,所以我们需要阅读。从这个角度讲,优秀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这才是符合实际的准确表述。我想,会有很多人与我同感。 另一方面,你的信打消了我的犹豫。也就是说,我的解读基本吻合作品的创作主旨,不是太离谱。似乎小说家们的注意力都会探视人的心灵世界,但没有作品像《后花园》那样独到、突出、深刻地完成这样的工作。有时,我反思我们这类人所写的所谓论文,其实都是在制造垃圾、浪费资源,尤其是纯粹为功利目的硬挤出来的论文。我有时想写点东西或者写在兴头上的时候,就有一种“发情”的感觉,或者是一种解决“内急”的紧迫。但是,论文写作方法和规范中却没有情感二字。我觉得,好作家的作品才也是最好的学术产品。读懂了,才有所谓的再创造。《后花园》提出和解答的确实是一个重大的现实命题。注重精神生活的人都会关注的,都会从中得到启迪。你的作品对当代知识分子来说是一种精神救赎,能帮助他们为烦躁漂浮的灵魂找到寄放之处。 《后花园》里的“革命内容”我注意到了,还没有完全消化。加之我也不喜欢那一段历史,像罗云衣一样,秦红志津津有味地讲“革命”故事,她却想睡觉。待我消化后,专门论述。在这篇文章中,就跳了过去。 评论小说我是新手,也是外行。你的信鼓励了我。论文修改后,我会及时发给你。另外,我已计划申报一个关于你的课题,在慢慢收集你的有关资料。如果方便的话,你留存资料的时候不妨多准备一份,我找机会取。 方英文:你信里的观点我很佩服。不过你似乎有点小瞧文学批评,愚以为不妥。我们能简单地类比厨子与美食家的高下吗?当然不能。当然这个比喻也蹩脚。我不大懂文学批评,真的,因为那要博览,要有非凡识见。经常的时候,作家是在一条峡谷里胡扑,评论家却坐在山上俯看。当然有时又相反。有一点我们必须肯定:无论创作还是评论,如果写作的过程有你说的那种“发情”“内急”状态,那么出来的东西,固然未必一定是好东西,但相反的状态决不能出好东西。一切美与科学的创造,激情、迷醉之类的症状,一定与之相伴。《参考消息》上说,英国有个机构,打算将《资本论》改编成话剧,连续话剧。这就足以说明,枯燥的《资本论》深处,原本也潜藏着巨大的激情——文学评论能没有激情吗? ——你对罗云衣厌倦“革命”的细部,都发现了!让我再次感动。她的态度,既是她的性格使然,即她对那种将革命庸俗化的鄙视;也曲笔表达出作者对她的赏怜。这也是个叙述策略……同样的策略,还表现在“迁(还)都长安”上。作者的心底,赞赏并预测首都是一定要迁回西安的。但这是一个极大的事……所以在小说里,故意让宋、罗二人嘲讽他们越俎代庖“朝廷的事”……只能春秋笔法…… 你的论文我又读了两遍,启发甚多……吾们皆楚裔;《后花园》是弥漫着楚意的,你又恰好南下楚文化重镇游学。没有楚基因、楚氛围,你不可能写出这样卓绝的文章。楚文化有“巫”的特点,所以“老红军”才能手举《毛主席语录》创造奇迹,拿它不断地“为人民服务”。 你的文章在西安引起了喝彩。我将大作转发给读过《后花园》的朋友,首先是女士们的反应,非常好!秋乡的信,转发你看吧,就是意见的代表。秋乡是个才女,我的学姐。当初,《落红》的第一个读者正是她,她的夸奖两个字:“杰作!”可是这次对于《后花园》,她不知所云,试图要找一些表扬的话,终于没有找出来。我去她家拿稿子时,稿子丢在保姆睡的,钢丝床下的一个红色的洗澡盆里,积了不少灰尘。大概就没认真看。 我后来想了,大家对我这个作品不满意,除了我没有满足他们过高的期望值之外,还有就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具备阅读心态,或曰心境吧。或者忙里忙外,或者情事纷扰,或者社交太频繁。总之,挑剔的老食客腻歪了进步缓慢的老厨子喽。 又到凌晨了,打住。 秋香:很认真地把你转来的评论看了一遍,写得真好!深刻细致到意外。相比之下,我真是一介凡夫俗子,肉眼凡胎看不出来里边的大乾坤。不光我没看出来,可能你自己也没看出来或者说没有看明白吧。但是这个评论家看出来了,像孙悟空,火眼金睛。有了这样一篇评论,《后花园》不红都说不过去。真替你高兴,因为先看了评论的人,都会产生看书的欲望,而先看过书的人,都会为自己的才疏学浅感到汗颜…… 也许大家对你太熟悉的原因,在读书的过程中,自觉不自觉地带进了对你本人的感觉和解读。这对一个作品来说,是一种不公正,也是很尴尬的限制。你在说出版社的人感觉不错时,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为什么陕西的人、熟人都不说好呢,因为没有跳起来,或者说没有跳出来,世俗与现实的心思太重。当然,我至今认为你的感觉到位了,但是在故事结构和人物传达还是有点欠缺,被这个评论家说穿了,大家共同恍然大悟。所以你应该好好谢谢这个评论家。 来人了,要去喝茶,下次去报社再说吧。 方英文:秋乡!信读,高兴。“红”,也想,但基本不可能,因为文学,就他娘这个样子。我对生活与自己,期望值一向不高,所以比较淡然。只觉得人家大牌出版社乐意出(最终出了才算数),就彻底满足。身边朋友的传阅,基本否定,我也没有特别的沮丧。但是这个评论,我跟你的感觉一样: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作者黄元英先生,是商洛学院的中文系主任,仅交往一、两面。人是很阳光帅气的,却似有点“憨”与“笨”。不过,我喜欢憨、笨,厚道诚实人嘛。从已读过的他的文章来看,不是特别出色。但是这一回,我吃惊了。可能由于,他是在武汉大学写的,采纳了珞珈山的灵光吗?待考。短暂游学,如此飞跃,有点不可思议。读他的论文后,给他回了一信,现转发你,或许能共振你的某些感觉。 (未完待续) (作者黄元英系商洛学院中文系教授;方英文系当代著名作家、小说《后花园》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