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於驿史的丰碑
——读《“商於驿记”后序》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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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树林郭敏厚   宋太宗淳化二年(公元991年)十月,王禹偁因妖尼诬告徐铉 (南唐入宋的词臣,曾重校《说文解字》),据实抗疏为徐雪诬,得罪皇帝,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时过一年,他目睹了唐时的商於驿碑,感慨万千,写下了《“商於驿记”后序》,并题于碑之背面。《后序》在有唐、五代、北宋更替的大背景下,向人们勾勒出古商州、商於路、商於驿的历史遭际,赞颂了为建立、保护商於驿碑付出心血的众多贤人,给后世留下了一份探索商於驿史的珍贵文献。 一、唐都“近辅”,“地望雄踞”,是商於路驿通达之根本 《后序》说,唐朝建都长安三百年,商州乃临近京城的地区,其地位、名望十分突出。此指商州东有武关,为秦代之南关。刘邦曾由此攻入咸阳灭秦。唐时虽天下太平,然而武关“山墙谷堑依然在”,“戍旗长卷夕阳中”(杜牧:《题武关》),依旧是唐都东南的锁钥。所以说商州“地望”亚于“同华”,仅次于扼守“山河表里潼关路”(张养浩:《通关怀古》)的长安东大门同州(今大荔)和华州(今华县)。 正由于此,朝廷给商州选派州官,档次甚高。其中不乏 “尚书名郎及诸寺少列”,“入拜中丞谏议者”亦“往往有之”。有的是朝廷尚书省各部的办事官员,有的是皇帝身边办事机构的年轻人,有的仕满回朝还被晋升为负责规谏弹劾的 “中丞谏议”等要职。清人王廷伊《续修商志》所记唐时之“秩官”即可为证。如,唐贞元年间的李中丞(佚名),即是以“京邑正郎”身份出任商州刺史,回京后官拜御史中丞,掌弹劾纠察。唐德宗时,韦伦任商州刺史,职满后升任太长少卿,主管礼乐、社稷、宗庙礼仪等,出使吐蕃,建有功勋。刺史李西华在任时,曾征发工役十万,重修蓝田至内乡的商於路七百里,使得“人不滞留,行者称便”,后世誉之为“名宦”。 二、藩镇叛乱,汴路不通,是商於路驿繁荣之关键 商於路上,传递官方文书的驿站和供给过往官员住宿的驿馆何以 “甲于他州”,比其他地方兴盛呢?《后序》认为,这是由于“大历、贞元之后,王室衰微,李希烈陷大梁,李琦继叛”,“汴路或不通焉”所直接造成的。唐王朝先在边境、继在内地设置“节度使”的政策,成为“王室衰微”、地方势力膨胀的痼疾。节度使所辖地区少则二、三州,多则十余州,称之为“镇”。他们总揽该镇的军、民、财政和监察大权,拥有军队,各霸一方;并且可以传位于子孙和部下,不听朝廷命令,成为独立于中央政权之外的封建割据势力。世称“藩镇”。唐玄宗时,曾因此导致“安史之乱”,国家惨遭大劫。大历、贞元之时,代宗、德宗继续对节度使采取姑息政策。建中二年(公元781年),缁青(今山东益都)节度使李纳反叛,自称齐王。德宗无奈派淮西(今河南汝南)节度使李希烈征讨。李希烈反而与李纳勾结,自称建兴王;于次年攻陷邓州(今河南邓县)、汴州(今河南开封)。时过二十余年,元和二年(公元807年),镇海(今属浙江)节度使李琦,长期养兵谋叛。宪宗召其回朝任职,琦一面称疾拖延,一面令所辖五州之戍将杀其刺史,修石头故城(今南京清凉山),举兵反叛。这样,关东地区社会混乱,由开封经潼关入长安的道路便无法畅通。“吴、越、江、淮、荆、湘、交、广”几乎大“半天下”的“郡吏上计”(地方官员上京汇报)以及“皇华宣风”(朝廷使臣到地方传旨),来来往往都须经过商州。刺史李西华于贞元七年(公元791年)征发工役,重修商於路也正是适应这种形势之需要。 《后序》说,武宗会昌年间(公元841-846年),吕公担任商州刺史,“新是驿”,重修了商於驿。吕公何许人也?王禹偁以为“碑记”未书姓名,“盖贵之也”。大概是表示尊敬吧!今查《唐刺史全编》,有“吕述,约会昌中”任刺史,可能就是吕公。商於驿在何处?《古今图书集成》云:“在州西五里。”约在今商州区西。吕公不仅适应“邮传”需要新修了驿馆,而且为之立碑纪念。碑文内容,王禹偁因“碑记”已经载明,只约略地说一是“记斯驿之盛”,二是“颂吕公之政”。却对碑之形式大加赞赏:“翰林承旨户部侍郎韦琮文其记,太子宾客柳公权书其石,秘书李商隐篆其额,皆一时之名士也!”这三人不只是唐时之要员名士,今天看来,依旧是史书公认的散文大家、书坛巨擎和著名诗人。吕公邀此三人作碑,是对商州“邮传之盛,甲于他州”的有利肯定,其功大焉!王禹偁尊称韦、柳、李、吕为“四贤”,实非过誉之辞。 三、唐朝灭亡,帝都东迁,是商於路驿萧条之必然 由节度使而来的藩镇割据,最终导致了唐王朝的彻底覆没。“唐风不竟,鼎入于梁。”唐朝衰败,皇权旁落,改朝为梁。昭宗末年,关东地区最大的军阀、宣武镇(今开封)节度使朱温,打败凤翔镇节度使李茂贞,于天佑元年(公元904年)挟持唐昭宗李晔迁都洛阳,继而杀之,立哀帝李柷(音“注”)。天佑四年(公元907年),又逼哀帝禅位于自己,改国号曰梁。由是中国进入了历时半个多世纪的“五代”时期。五代者,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其中除后唐以洛阳为京城外,其余四朝均都开封。 所以《后序》说,“鼎入于梁”。帝都东移,致使“长安废为列藩”,降为分封诸侯王及贵族的一般地方。商州也由唐都“近辅”“化为小郡”。从此,商於路上“轺(音“摇”,使车)车罕至,传舍孔卑,古驿无余,遗文空在”。朝廷使臣的车辆和地方入朝的车马很少经过商州,驿站房舍极为矮小,吕公所建的古驿已破坏无余,仅留下古碑遗文无人赏识。商於路驿的萧条破败情景,只要翻看一下唐宋五代诗人过商之诗,即可略知一二。王贞白,唐乾宁二年(公元895年)中进士,因朝政日非,弃官著书。他在《商山》诗的起首,亦回顾了“商山名利路,夜亦有人行”的昔日盛况。但接着笔锋一转,状写了它的萧瑟冷落:“四皓卧云处,千秋叠藓生。昼烧笼涧里,残雪隔黎明”。罗隐(833-909)曾路宿商於驿,写下 《商於驿楼东望有感》、《商於驿与于蕴玉话别》二诗。诗文全是对昔日故友相聚之忆叹,竟无只字提及驿舍与碑文。细想起来,这些诗篇实在是对“古驿无余,遗文空在”的最好注脚。 四、捐弃前嫌,王冯交好,是商於驿碑重遇知音的吉兆 “运历五代,时逾百稔”。待王禹偁992年在商见到会昌年间吕公所建之商於碑文时,历史已越过五代,进入宋初,时隔将近百年。面对风雨剥蚀的残碑,王禹偁发出痛心疾首的呼叫:“痛乎!吕公之政事,三贤之文章,世莫得而闻也。”正当此时,王禹偁当年的同科进士冯伉 (字仲咸),由商州通判(知州之副职)升任知州。此人不仅“才大务简”,行政能力过人,而且极有见地,珍爱文物。一天,他“读《商於驿记》,见数字刓(音“玩”)缺(磨损),慨然叹之”。且担心其“碎于樵牧之手,亟命移徙立于使厅(知州厅堂)”。王对冯的善举,备加赞扬,说此举一可以使“四贤之风,想象在目”;二可以使那些喜爱文物和书法的“好事者”,“模印传写,无翼而飞”。功莫大焉! 王对冯的赞誉的确发自内心。然而,这两位挚友之间,却曾有过一段由误会隔膜到捐弃前嫌的过程。 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王冯二人通过礼部考试和殿试,同登进士,所以王称冯为“同年”。之后,冯任太子中允(太子属官,主持侍从礼仪、审定太子给皇帝的奏章文书等)。王则授大理评事(掌司法之官),移知长洲县,继而又拜为左司谏、知制诰,即在中书省任舍人(主管中书六房,承办文书,起草诏令)。两人关系甚好。但因王曾以“大理评事”之衔,审议过冯的过失,二人关系变僵。王被贬商州,偏巧冯已来此地任通判。王担心这位未来的上司会报复自己,于是动身来商之前,给冯写了《与冯伉书》。信的开首,先引用唐代的两件官坊旧事说明前人如何正确处理个人恩怨。接着向冯指出,自己曾“于阁下议刑”,是因为身负“大理评事”之职,完全属于“公事”,“阁下岂以为怨乎?”“望阁下观古人之行,敦(加深)同年之契(交情),穷愁之中少假气焰(少在我被贬的危境之中借宦势凌人)。义正词严,不卑不亢。冯伉也是个正人君子,能以王的忠告为鉴。他在王贬商后的当年除夕,即携酒到王家访谈。第二年升任知州后,见王一直租住菜园之中,没有官舍,就专意邀王搬进副使公寓。他的关怀令王十分感动。王曾给冯写过不少唱和诗,称赞他“淡交轻势利,孤达鄙荣迁;”(《仲咸……相赠,依韵和之》)“不是同年来主郡,此心牢落共谁论。”(《日长简仲咸》) 正因为王冯二人都是光明磊落的真君子,故而能捐弃前嫌,重新交好。他们在商於驿碑的命运上,自然能心往一处想:一个大声痛呼,一个慨然叹之;力往一处使:一个移碑使厅,一个为之后序。王禹偁盛赞唐代吕公等人为德才并美的“四贤”。其实,在我们看来,宋代的王、冯也应是当之无愧的“二贤”;《“商於驿记”后序》更应是不朽的“丰碑”之作。尽管有宋至今,已历千年,唐代的驿碑未得流传。然而,一篇《后序》却可以让后人知道古商州、商於路、商於驿的历史遭际以及那块国宝级唐碑的昔日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