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台》中的“小世界”与“大境界”
文章字数:3,016

★ 张文诺
《装台》通过主人公刁顺子的职业活动,把西京城内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纳入笔端,生活更为广阔,文笔更为细腻,节奏更为沉稳。陈彦在想象城市生活时,不以一种道德化的眼光把城市先验的欲望化,而是以一种超越性的眼光书写城市。《装台》立足于西京城内装台这个特殊的职业,反映了城市底层人民的辛酸与痛苦,但又没有局限于此,而是从这里延展开去,反映出在传统与现代转型过程中人们的心灵变迁与心灵重负,营造出一种大境界,渗透着一种大气象。
一、底层人民的小世界
长篇小说《装台》以“装台”这个职业为轴线,反映了这个由城市底层市民、农民工组成的小世界。刁顺子、大吊、猴子、墩子等从事的装台这个职业,严格说来不算是一个行业,它是一个“新兴”行业,也是一个边缘行业。原来的装台都是由剧团的自己人完成,后来,舞台越来越复杂,就出现了专业装台人。装台是一个下脚料行业,没有完整的链条,别人不愿意干也不屑干。装台是一个缝隙化行业,别的行业即使是拾荒者也都有固定的时间与地点,而装台没有固定的时间与地点,装台必须在两次演出的间隙中进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也没有上班下班的界限,没明没黑地连轴转。装台又是一个体力活,那些装着灯具、电线、铜器、服装的箱子都超过一百斤,有的甚至重达二百斤,扛着箱子要爬上爬下,非常危险。不少装台的工人都落下了身体残疾,很多原先从事装台的人因为受不了这份苦而去寻找别的活路去了。长期装台的人因为有病不能及时医治,都落下了这样那样的疾病。顺子患了严重的痔疮病,以至于脱了肛,疼得不能走路。大吊是椎间盘突出,厉害时连路都不能走。猴子有严重的胃病,严重时经常吐酸水,有时用一个硬物压一压,缓解里面的疼痛。如果说繁重的体力劳动与疾病还算不了什么,更为痛苦的是这些农民工都远离家人,他们面临的最大的也是难以启齿的问题是性的压抑,他们长期得不到异性的爱抚,身体欲望便旁枝斜出。三皮便欺负自己兄弟的媳妇蔡素芬,墩子还因为排解性的压抑惹出了祸端。性的压抑对他们来说是非常沉重的事情,沉重的肉身成了他们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陈彦对装台这一行业非常熟悉,对装台人充满同情,《装台》反映了底层人民的艰辛与苦难,提出了一些被别人轻视的重大问题,表现了作家的人性关怀。
苦难、爱情、复仇是文学的主题之一,苦难很容易赚取读者的眼泪与同情,也容易获得一种道德优势。苦难是城市底层书写的底色,底层人民从事的都是一些体力劳动量大、收入比较菲薄的工作,相对比较辛苦。然而城市书写又不能仅仅满足于描写苦难,咀嚼苦难。“底层与贫困,往往相链接,有时人生只要有一种叫温暖的东西,即使身在底层,处身贫困,也会有一种恬适存在。”(陈彦装台因无法忘却的那些记忆)陈彦写出了装台人的辛苦与危险,同时也写出了装台人的幸福、满足与尊严。别人看不起装台,但他们却热爱这个行业,因为这个行业给了他们做人的尊严与价值。陈彦的《装台》描绘了装台人的苦难,但没有把苦难作为小说的终极主题,而是探讨了生活与苦难、人生与尊严、爱与被爱等多重主题,超越了单纯的廉价怜悯与同情,达到了对弱势群体的终极关怀。装台这个行业很辛苦,又是下脚料行业,很多人不了解,也不愿意干。要想在这个行业有活干,装台队伍需要一个优秀的组织者。刁顺子是西京城最有名气、最成功的装台包工头,刁顺子领导的队伍基本上垄断了西京城内的装台业务,他的队伍人员比较齐整固定,活很多。刁顺子之所以成为领头人,首先在于他是一个西京人,西京人的身份赋予他很广的人脉,很多剧团相信他。农民工在城市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一个身份认同的问题,他们来到城市,必须寻找一个固定的群体,你在一个群体内,你才能确定你自己的身份。“寻找所能归宿的群体即意味着寻找身份,任何人一旦踏入社会空间之中,便不得不寻找他在其中所处的位置,这是对一致性与连贯性的一种追求。”(殷曼婷缝隙空间与都市中的社会认同危机)顺子是地道的西京人,不存在身份认同的问题,顺子有城市人的身份但没有从事城里人所从事的工作,他从事的是下苦的工作,他就是靠下苦挣钱。他贩卖过蔬菜,蹬过三轮,当过装卸工,这些都是城里人不愿意干的下苦工作,这些工作经历使他对农民工保持一种情感的认同,形成了他朴素的理念。作者通过顺子病情的严重表达了自己对传统理念逐渐式微的隐忧,揭示了传统向现代转变的曲折与艰难。
更为难得的是,陈彦在《装台》中展现了城中村这一特殊的城市空间,揭示了中国城市化道路面临的特殊问题。“所谓‘城中村’,就是只在繁华的城市里或城乡结合部,那些没有或只有很少农田,村民已经基本不务农,村民部分甚至全部转变为城市居民,但依然保留农村管理体制的社区,也被称为‘都市里的村区’。(廖海燕我国城市化进程中的城中村改造问题研究)”城中村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特有的产物,是城市消化不良的产物。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城市蛮横地蚕食着农村,城市用高楼大厦、宽阔马路把一个个农村圈在自己的躯体内部,形成了城中村这一独特的空间世界。城中村属于城市的一部分,但保留着农村的管理方式。城中村已经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村子了,城中村“代表了一种不公平的竞争方式和落后的经济模式、生活方式。”(胡谋,赵俊宏透视城中村)在城中村,谁有权势、谁横,谁就能获得更多的利益。刁顺子住在西京尚义路附近的城中村内,他性格软弱,胆子较小,没有在自己的二层楼上加盖房子;邻居大宝不顾上边的禁令,在他的房子上边又摞了几层,有人来管,他就拿斧子拼命。等到顺子再想盖的时候,周围的人全都摞上了好几层,别人以各种理由阻止他加盖楼层。城中村的恶性竞争形成了城中村特有的缝隙化空间,城中村处在高楼大厦之间的缝隙中。城中村内的小巷子弯曲、狭窄;村子的上空密布着各种各样的电线,形成了蜘蛛网;城中村内的楼房没有任何规划,各个楼之间没有任何空间。城中村不仅是一个空间概念,也是一个社会概念。任何一个空间都不是客观的、中性的容器,而是充满意的。“空间是政治性的、意识形态的。它是一种完全充斥着意识形态的表现。”(亨利勒菲弗.空间与政治)空间充满了政治、权力与意义,它必然会对生活于其中的个体形成强大的规训与控制。“空间对个人具备一种单向的生产作用,它能够创造出一个独特的个体。对个人而言,空间具有强大的管理和控制能力。”(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城中村是城市里的农村,里边住的村民既是市民,又是农民,他们是城市中的农民。城中村的村民不用干活,单靠房租与地的租金就可以衣食无忧。他们的孩子也失去了上学的动力,初中毕业辍学在家,靠打牌浑浑度日。他们没有技能,找不到工作,又不愿意干下苦的工作。这是一群典型的食利阶层,依附于房屋租金和土地权益获取利益。这些村民户口本上写的是市民,但没有现代城市市民所具有的素质。他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谋生手段还停留在以前的状态,与现代城市文明格格不入,具有很强的野蛮性与原始性。他们的价值观扭曲、道德观混乱,刁顺子用双手谋生,辛勤劳动,却遭到了全村村民及其女儿的嘲讽与鄙视,刁大军胡吃海喝,疤子叔开设赌场,却受到村民的尊敬与仰视。城中村的青年男女贪图眼前利益不愿意外娶,不愿意外嫁。陈彦非常熟悉城市生活,他既反映了大城市外表光鲜亮丽的一面,也揭示了城市内部丑陋阴暗的一面。他冷峻地揭露了城市居民的精神异化问题,他们虽然衣食无忧,但他们的精神却非常痛苦与空虚,传达出人们在城市化、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精神危机。(未完待续转下期)
(作者系文传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