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台》中的"小世界"与"大境界"
文章字数:2,971

★ 张文诺
陈彦非常熟悉城市底层小人物的生活,善于构筑城市小人物的小世界,通过小人物的小世界传达出我们都很熟悉的人情世态,表现出一种醇厚的人间趣味。《装台》写的是西京底层市民刁顺子的生活,通过刁顺子与刁菊花、蔡素芬、刁大军、韩梅、朱老师、疤子叔的交往写尽了西京城的人情世态。鲁迅在评价《金瓶梅》时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默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陈彦对于人情世态体验较深,他写出了人情世态中我们不太注意的一些深层次内容,揭示了人情世态的复杂与微妙,表达出作家对社会、对人性的深刻理解。
刚开始读《装台》,一看主人公是个小人物,原以为又是展示人生苦难之作,有心放下,可是读了几页之后不忍释卷,原来书中充满了世间百态,人生况味。作家通过几个人物的遭遇,阅尽了人生冷暖、世态炎凉。刁顺子一生最尊敬的人是他的小学老师朱老师,朱老师教给他很多做人的道理。朱老师不把他作为一个下等人看待,而是把他当作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朱老师一生桃李天下,他的很多学生都在社会上有很高的地位。当朱老师患病时,竟没有一个学生来看望。朱老师把自己的房产捐给了他所任教的学校,当为朱老师举行葬礼时,刁顺子认为葬礼可能比较隆重,然而大厅里一共只站了十几个人,只有一个学校领导,学生只来了四五个人,刁顺子通知的几个同学一个都没有来。作者通过顺子的眼睛写出了葬礼的冷清与凄凉,“他以为,今天会来不少人呢,没想到大厅里会是这么一副凄凉景象。他看着老师瘦得只剩下二指宽的脸颊,还有那满头白发,就哭得难以自持。”刁顺子一生坎坷,经历了不少人生苦难,对世态炎凉有着深切的体会。“世态炎凉,古今所共有,中外所同然,最稀松平常的事,用不着多伤脑筋。”(季羡林.世态炎凉)世态炎凉是人们趋利避害的本性使然,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特别重视人情,注重礼尚往来,其实中国社会注重的礼尚往来是建立在双方条件相同的基础之上的,如果双方的条件不同,礼尚往来不到三年便进行不下去了。换言之,一旦你对别人没有实际利益时,礼尚往来顷刻间崩塌,从以前的门庭若市到如今的门可罗雀,自然就让人感到特别辛酸。陈彦通过朱老师葬礼的冷清来勾勒世态炎凉,含蓄而尽相,曲尽而动容。
陈彦不仅尽现世态,而且善写人情,他揭示了人的自尊心与虚荣心对亲情的伤害。小说多次写到刁菊花与韩梅小时候的幸福快乐生活,小时候,她们的父亲刁顺子用三轮车拉着她们到处转。那时,她们特别喜欢坐爸爸的三轮车,她们的爸爸蹬得飞快,有时能撵上汽车。菊花长大以后,再也不坐三轮了。韩梅小时候特别喜欢坐三轮,顺子成为他的爸爸后,三轮成了她最重要的玩具与出行工具,虽然继父的三轮换了好几辆,但她对每一辆都非常熟悉,哪儿缺了一块漆皮,哪儿碰了一个窝,她都了如指掌。继父每天都用三轮接她上学放学,这让她感到特别优越。直到考大学的那天早晨,继父把她送到考场,不过远远的,继父就让她下来了,说人家都是拿小汽车送,我女儿坐三轮来,丢娃的面子。可那时,韩梅真没有那种感觉,因为她那时以感恩的心态对待自己的继父。上大学后,每次去车站,都是继父拉着她;每次放假回来,只要她给继父发信息,哪怕再忙,继父都蹬着三轮去车站接她。而韩梅这次回来,也不愿意坐三轮了,韩梅这次感到不一样了。“可不知咋的,今天再坐在这个三轮上,穿过再熟悉不过的长安路,就觉得道路两旁的眼睛,如芒刺扎背了。她先是低下头,尽量不与路人的眼睛相遇,可走着走着,还是觉得坐不下去了,屁股也颠得有点痛,她就让继父停了下来。”过度的自尊与虚荣让她们的内心迷失了,她们不再觉得这是一种亲情的表现,而可能认为这是一种羞耻与负担。长大的过程就是人们抛弃自己纯洁内心、亲情淡化的过程。当儿女们小的时候,他们需要父母的关爱,他们不会觉得父母贫穷,不会嫌弃父母,不会感觉难为情,当儿女们长大以后,他们不再需要父母的呵护,父母的贫穷与无能可能会被无限放大,他们可能会嫌弃父母。作家陈彦直逼人物的内心世界,写出了人物在亲情与自尊之间的纠结,揭示了人性的自私与冷酷。
作家通过刁顺子与刁菊花、韩梅的亲情关系写出了亲情的韧性与脆弱,传达了爱与被爱的矛盾与两难。刁菊花是刁顺子的亲生女儿,因为相貌丑陋,年届三十仍未找到对象。她找不到对象不从自身找原因,而认为她父亲的社会地位低影响了她。她把恶气出在父亲刁顺子身上,刁顺子找了一个妻子蔡素芬,蔡素芬的年轻、漂亮、风骚、窈窕刺激了刁菊花的嫉妒心,刁菊花不能容忍蔡素芬的存在,无所不用其极,赶走蔡素芬,肆意糟蹋刁顺子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她拼命伤害刁顺子,她总是向刁顺子最脆弱的部位“捅刀子”,这真是“我爱的人伤我最深”。韩梅忍受不了刁菊花的挤压与折磨,离开了西京,与这个家彻底决裂。当刁顺子在学校找到她时,她与那个爱她的继父已经形同陌路,她不愿意在校园内与继父刁顺子见面,而是选择在学校外面与继父相见,她也羞于认刁顺子为继父,也没有留下继父给她的钱。韩梅的拒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那种冷冷的态度让刁顺子的心凉了一大截。他感到,这回是彻底把娃的心给伤了,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伤透了。他来时,给韩梅带了几千块钱,他掏给她,但她拒绝了,拒绝的态度,也是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的那种,让他觉得,拿钱的手,都没法往回收。作家描绘了刁顺子那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他走了,为了韩梅,他来过几次商洛山,过去留下的印象都那么好,这一次,却阴沉沉,灰蒙蒙的,连路边的山石,也多了几分看不清面目的乖张和尖利。”韩梅虽然是冲着刁菊花来的,但实际上也有对刁顺子的决绝。韩梅被赶走固然有刁顺子的责任,但韩梅对继父如此无情让读者感到亲情的脆弱,因为继父对她毕竟有十几年的抚养之情,这十几年的抚养之情顷刻间土崩瓦解,表明了没有血缘维系的亲情极端脆弱。爱不能企求回报,你给予别人很多的爱,而别人有可能把这种爱看得很轻或者认为是你应该尽的一种义务,如果一旦出现误会,这种爱极易化作恨。韩梅把继父的十几年的亲情轻轻抹去,而刁菊花则是拼命报复十几年的亲情。人们被亲情所绑架而不能自拔,亲情成为一个难以支撑的十字架。
《装台》还善于揭示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复杂微妙的关系,揭示名利对人的诱惑、对艺术的戕害,展示人与人之间那种无所不在的嫉妒。秦腔剧团的两位明星演员因为《人面桃花》一剧的主角问题争夺激烈。谁都想当第一主角,谁都想把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两人都有自己的正当理由。因为争执不下,二人罢演,气得靳导大骂世风日下,名利把艺术污蔑了。瞿团对两位主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二人拒不退让,气得瞿团把宾馆的杯子摔得粉碎。团里其他人的心态很微妙,他们幸灾乐祸,隔岸观火,巴不得事情闹大,他们内心盼望这两位主演罢演,闹出大事,让上级把二人连根薅了去。人们往往嫉恨与自己在地位、成就、名气差不多的同伴的成就,如果同伴的成就远远超越自己时,人们不再是嫉恨,而是羡慕与仰视。
一般人都能体味到人情世态,也能了解人性人情,但难以表达出来,或者不能用恰当、生动、形象的语言描绘出来。而文学可以将人们习焉不察的日常现象描绘出来,给人们麻木的心灵以警醒。陈彦用生动的细节、形象的语言描绘了世态人情的真谛,揭示了人与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回应了人类深层的心理结构,让读者体味到人生的无穷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