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激活的那些事儿
文章字数:3,417
    清明节,贾平凹先生回棣花祭坟时,我拿到了他签名的《山本》,作家出版社出的。用了二十多天才读完。《山本》中涡镇在秦岭里,书中的男男女女、一草一木,我都觉着自家屋里的一样,很是亲切。因为商洛就在秦岭里。那怕是一苗中药,比如苍术,仿佛自己小时候刚刚挖过的。先生虚构的那个世界,讲述的有关预备旅、红十五军游击队、逛山、刀客、土匪的故事,小时候都听爷爷说过,也从党史、地方志中能找到不少他们的影子。这种虚构出来的真实让人折服。
    读完《山本》,我小时候听过见过的事儿,一个个都活泛起来了。我把书中写到这些事儿的页码折起来,把那些句子用笔画出来,反复咀嚼,越嚼越有味道,跟秋里从地里搬回来的包谷棒子,在灶火热灰里捂过后,拿出来一颗一颗吃的感觉一模一样。井宗秀的爹井伯元死了,没地拱墓,井宗秀就把父亲暂时不埋,浮丘着。这在农村常能见到。我爷爷去世时,阴阳先生说坟里不利,犯着煞星,对活着的家人不好。成殓入棺后就在我家院子的屋檐下用土坯围着,用泥搪平整,上面苫着塑料纸。我记得浮丘了半年多时候,坟里利起了,叫村里人帮忙抬着入土为安。这才摆宴席招呼亲戚和帮忙的。陆菊人生娃坐月子,她公公杨掌柜在门环上系上红布,告示生人不要进门,怕把娃的奶带走了。我们村里时常能见到,只要看到谁家门上系有红布,就知道那家添娃了。农村人秋天夹柿子时,总要故意留几个,那是主人给鸟儿留下的。父亲带我们夹柿子时也常留六七个柿子,告诉我们,冬里了鸟儿啦啥的没啥吃,得给些口粮。我们几个娃娃才不管这些,饿急了,也偷偷爬上树摘着吃了,边吃边得意地说:“这甜的柿子叫麻雀吃了多可惜。”吃得吸吸溜溜。陆菊人到庙里见翻修亭子时,下面人给上面人抛一叠瓦的情景,让我想起父亲在世时拾掇老屋。书芳大大在屋檐下抛一摞五六页瓦,书记大大在屋檐上稳稳当当接住。那熟练轻松劲儿就像在耍耍哩。井宗秀给画师当学徒,画师就不教糊布的技术。他偷着看到画师咋样把猪血和石灰搅得不稀不稠,插根筷子能立住。“……这糊汤插不直筷子,用筷子蘸了能吊线儿……”小时候缺粮食,奶奶常给母亲说:“给娃做些隐伙子糊汤。”那就是糊汤不稀也不稠,可插不住筷子。只有做稠糊汤,插上筷子才能立住。《山本》写到白起赖了井宗秀他爹的三个大洋。白起媳妇被鬼罚了,说出死去的井宗秀他爹的声音和话语。这在农村叫“通说”。我小时候也见过。东沟口我一个本家大大病蔫蔫的,一场洪水差点把他房子冲走,把他吓死了。他死后的第二天,天刚麻差黑,我另外一个有病的娘娘,却大声喊出死了大大的声音,也就是说着死去大大活着时说的话,叫其他人都走开,在小房里留下我大大的老婆,说他怕儿女们不孝顺,在木板柜的包谷中间用塑料纸包了100块钱,留着叫她养老.我那位娘娘偷偷去一看,果真有100块钱。我那位“通说”的娘娘醒过来却啥也不知道。陆菊人为给病中的父亲用包谷面做可口的水煎包。天一露明,就到坡上捡地衣。“地衣”就是地软。春天下雨天一晴,早早到门前坡里草丛里拾到大片大片地软,太阳一晒就干在地上看不见了。老家人有一句歇后语说,放牛拾地软——捎带活。陆菊人捉住鸡,指头塞进鸡勾子试有没有蛋的细节。小时候在村里经常能见到这一幕。一早放鸡出圈时,奶奶第一个站到鸡圈门口,把母鸡一个一个试屁股。没有蛋的就势放了,有蛋的鸡,用背篓扣住,生怕蛋下到别处去了。井宗秀跟陆菊人正在说话其间,一股风扫来,他忙捂住一只眼,说,快给翻翻,眯眼啦!陆菊人翻了他的眼皮,吹了一口气。农村人要是眯了眼,就是叫人翻开眼皮,猛吹一口就好了。我有一次跟母亲上山砍柴,眯了眼,母亲就翻眼皮猛吹一口,眼睛挤弄几下,流出几滴眼泪就没事儿了。刘老庚从北山割漆回来,在院子生上火,让女儿花生从火堆上跳过去,还让她说:“你是七(漆),我是八!”又从火堆跳过去,跺跺脚,也叫来找女儿的陆菊人也火堆上跳。他说火燎燎,怕漆的人就不出漆,不然怕漆了从漆树下过脸都会肿的。我不怕漆,当年母亲砍柴砍回来的漆树,我还给劈开哩。本家一个堂妹怕漆怕的厉害,晚上做梦从漆树下走过,第二天早上起来,脸都肿成盆子了,母亲就让她跳火堆,不几天就好了。杨钟喝醉了,把左额蹭破了,陆菊人烧了棉絮灰敷。他自己还拔了鸡绒毛,“鸡的绒毛能止血”。这些止血的办法我当年都试过,还真起作用。书里还说干面面土止血。我们那时上山割草、砍柴,腿被刺划破了,抓一把面面土在伤口一抹就没事儿了。老魏头用石灰浆画圆圈吓唬狼。过去山里狼多,经常叼猪,人们就在猪圈墙上画白色的大圆圈。这种吓狼的办法不知道是为啥,反正是祖辈传下的,还挺管用的。书中写到陆菊人和花生一块推石磨子。“推石磨却永远是原地转圈,推着推着,倒搞不清是人推着石磨转圈,还是石磨带着人转圈”。小时候到外婆家去,最怕遇到推石磨了。白天都下地干活,晚上了几个本家合伙推石磨,今晚是你家,明晚是我家。我那时十来岁也要加入推石磨的队伍。有几次这样转圈把人都转瞌睡了,磨杠子差点把脚砸烂。我埋怨外婆:“咋不套牛推呢?”外婆怜惜地说:“牛白天要犁地,黑来得歇着哩么。”陆菊人教她公公和儿子包饺子。她说:“揻的时候手心要虚,外紧内空”。十来岁上过年跟母亲学包饺子时,她也是这么说的。还有包扁食,又叫煮馍、疙瘩子。是把擀好的面切成手大的方块,把馅放好后,把一边折回去,不要对齐,留上半指,再把口压实,把留的半指面叶又折,把两头往一块反着捏住就成了,样子像耳朵,要比饺子好看哩。陆菊人告诉井宗秀,她把花生调教好了再让娶回家。她说,“柿子水暖了才去涩味的”。暖柿子是家乡人家家都会。一般是社里黄柿子、尖顶子柿子、重台柿子、火罐柿子。帽盔柿子干面,暖不成,只能旋柿饼,柿饼卖到供销社了,我们很少能吃到。秋里下午夹回柿    子,天黑了把水烧的手放进去热热的,不太烫,把柿子倒进锅里,放上包谷芯子、桑叶,有条件的还可以放食用碱。半夜水凉了再烧把火。天明了,捞出吃,特别甜。我们上小学,还把社里黄柿子埋到河边细湿沙,或稻地淤泥里,过三五天刨出来吃也很甜的。这事儿只有自己和最要好的朋友知道,怕其他伙伴知道了偷着刨的吃了。陆菊人教花生做事做人,怎样才能给井宗秀做个好媳妇。手把手给教,确实是费尽心机了。像问她“会立柱子吗?”这立柱子、做柱子,奶奶和母亲在世那会儿经常侍弄。我小时候动不动就肚子疼。奶奶和母亲就给做柱子,看是撞着本家哪个死了的人啦。拿四根筷子,两根的手拿的那头用麻丝子一绑,然后一人一只手拿一根,共同一边往前送,一边念叨,是哪儿的死鬼来害我娃的,送着送着,四根筷子头打起架了,说明不是那个死鬼,又边送筷子边说是某某死鬼吧,绑住的筷子头一同指到一个方向,奶奶就说果是你,给你一会上个香,你就走远些,不要然住我娃。这时做柱子也就轻松了,动作也活泛了。立柱子,正像《山本》中写的,盛多半碗清水,取三根筷子,粗头朝下,细头朝上,三角撑在水碗里,边立边用碗里水淋那三根筷子,奶奶边念叨是某某死鬼了你立住,立不住,又说是某某某死鬼,你立住,这回立住了。让柱子立上半根香工夫,奶奶骂着那死鬼,然后用刀砍筷子,说,你给我滚开,把水泼到门外去了。这一立柱子,我就立马肚子不疼了。井宗丞死了,没找到尸体,就买了一只白公鸡招魂。杨钟死在外面,只能在院子设灵堂。老家也是这个俗规。人死在外面,特别是那些车祸、自杀、他杀死亡的,叫横死鬼。要卖白公鸡,说是人的魂能附在鸡身上。灵堂不得在屋里。等埋人时,把公鸡在坟里放了不管了。《山本》中说到跑土匪的事,爷爷当年常常给讲起。一听说有土匪来了,全村人都锁上门,悄悄跑到后面山上去了,蹴到树林里。等土匪过去了,这才回家。老家人把跑土匪也叫跑贼哩。爷爷还说过,有一次本家一个爷晚上没来得及跑。土匪到门上喊:“屋里有人没?”吓得那位爷顺声应道:“没人。”那个土匪也顺势说:“没人了,就走呀。”就这样走了。我读《山本》写不来评论,也概括提升不来高深的东西。只觉得穿越了一会时空,又回到小时候听长辈说的那些事儿里去了。真好,真美呀!《山本》的世界里罪与罚、悲与喜、善与恶其实是先生对生命的一种体悟。他在写作《山本》的过程中,我去他书房在书桌上见过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的《生命的注释》下册,正翻在“有自我处没有爱”那里,用磨得发亮一个圆铜镇纸压着边。我回来也在网上买了一套《生命的注释》。我读了一遍也没读出生命的注脚来,却在《山本》里从那些生生死死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身上读懂了生命的注释。
    (作者系我校兼职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