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方言词汇中的月䪞(sa)
文章字数:2,927
              ★王天时
 著名的语言学家张成材, 陕西商州人, 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他一生致力于方言学的研究,特别是对商州方言、 陕西方言、陕甘宁青方言的研究。 著述甚丰,成果斐然,在全国语言学界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张成材老师先后参加了四项国家方言课题的研究, 先后出版了方言学专著四部:《西宁方言志》《中古音青海方言字汇》《商州方言词汇研究》《陕甘宁青方言论集》,发表的论文、论著超过了300万字。
  最近,我仔细阅读了张成材老师在2009年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45万字的《商州方言词汇研究》。书中收录的商州方言词汇丰富、准确、全面,令我大为赞叹。我愿意把我读书中得到的启发、感悟、快乐,与大家分享。
  就从商州方言词汇“? ”说起吧。
  头,是人体的重要器官,说话办事总是离不开它。普通话把它称作“头”“大脑”“大脑瓜子”“脑袋”,而商州方言中除过上面的称呼外,还有一些独特的称呼,如“? ”“跌囊”“葫颅子”“葫子”,比如头疼时可以说成“我头疼哩”,也可以说成“我疼哩”,男娃娃小时候人们一般称为“光葫颅”。
  在商州方言中,“头”和“”是并列存在的,只是使用的时候,要区分不同的场合而分别使用罢了。 一般来说:“头”是官话,适用庄重的场合和书面表达, 比如给医生叙述病情,就应该说“头疼”,而不说“疼”,“剃头”而不能说成“剃”;而私下或关系密切的人之间交流就用“”而不说“头”,说“头”显得人与人之间生分。
  “头”和“”可以互相代替,推及到动物当中,“羊头”可以称作“羊”,“牛头”可以称作“牛”,“马头”可以称作“马”,“虎头”可以称作“老虎”。由动物推及到植物,包谷穗可以称作“包谷子”,小麦穗可以称作“小麦子”,干旱歉收小麦穗子没长好, 就称为小麦长成了 “蝇子子”。 谷穗又长又弯曲,实在和圆葫芦形状相去甚远,所以,从来没有听到有人把谷穗称为“”,这大概是“”适用的底线和边线了。
  “”这个汉字在古典文献中能够查到,但在现代汉语词典中一般很难找到。 有人说“颡”这个词就是方言中“”的本源字,后来人把它读转音而已。比如老人去世了,阴阳先生要出门牌告示,结尾有四个字“稽颡顿首”。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低下头来谢恩, 跪下磕头送别”。 张成材先生考证,“颡”和“”都指“头”,但两个字不同音,不同形,属于两个单独的实体字,不能因意同而相互代替。
  商州方言中说到“头”的时候,“”的出镜率特别高。比如把伶牙俐齿、游手好闲的为“溜光”,把不爱劳动、四方游窜的称人人称为“逛儿”,把不能独立思考、没有主见的人称为“软”,把作风轻浮、做事不能求实踏实的人称作“大”,把心眼空、爱算计别人的人称为“空空”,把过于积极、爱出风头的人称作“鸡”,把秃头脱发的人称作“歇顶”,把不吃香的人,与人关系不好的人称作“黑板”。把秦腔戏里吼着嗓子唱的净角称作“挣破”,把争先恐后、抢购物品的场面称作“挤破”。
  把“头”称作“葫颅子”,里面有着美学思考和追求。 人的头,长在肩膀之上,就像一个倒立的葫芦,上面一个圆圆的葫芦形,下面越来越细,像药葫芦的长把儿,曲线流畅,白净圆润,转动灵活,形象可爱。 过去,受封建思想的影响, 很多迷信的老太婆认为孙子孙女头部有一个“把儿”,谐音就是“霸”,能霸住财、霸住家,因此,孩子的头在塑造成了“板板 ”“扁扁子䪞“脸也就成了细长的刀条脸。 现代爱美的妈妈、爱美的婆婆奶奶千万不能这样做。这件事的哲学思考启示我们: 事物都是互相联系的,前后左右都是一个整体。互相联系的两个方面需要协调统一。 一方过度地发展必然要损害另一方的存在。 后脑勺向后发展必然要影响前额的丰富和饱满, 圆葫芦形状的头颅变成扁平型 “马蹄笼子”,头型要影响到脸型。 头型圆润有度才能收到脸型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
  普通话属于官话,雅言,适用范围大,有着方言不能担当的责任。 方言有地域性限制,但方言词汇可以丰富普通话的词汇。在一个地方,普通话和方言能够并存,这说明方言词汇的独特性、 感染力是普通话不能代替的。比如普通话形容一个人的劳动,可以用“满头是汗”“挥汗如雨”来描写,但在州方言中用这样的词语表意:“喷䪞的水”,头上有水,劳动强度已经够大了。 然而,水还是从头上往外喷,可见水之大,汗之多。如诗如画、如在目前,生动具体,过目不忘。 还有这样一个例句:“他朝我架子打了一个抽脖子”。外人不一定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但在商州人面前你说这句话,大家定会会心一笑。 商州方言中把“正头顶”一般“当跌囊”或者“架子”,“抽脖子”作称般就是抽到脸到脖子上的耳把子。“他朝我架打了一个抽脖子”,强调的是别人把我打得很厉害,要严肃处理。打耳把子是横向,““架䪞 子打了一抽脖子””,强调的是从头顶由上往下斜打,先打到头顶,手劲延续到脸上,再延续到脖子上,一耳把子从上到下滑行了半个头和半边脸, 一直到脖子上才结束。威力之大,用力之猛,伤害之深,可见一斑。
  陕西还有一种面食叫“老哇”(黑老鸹䪞)。 吃过“老哇䪞”的人都知道,这种食物就是“面疙瘩”。“面疙瘩”和拌汤相类似,但有区别。“拌汤”又称为“面籽”,汤中的面疙粒状。而“老哇”比面籽要大,比麻食米瘩面籽还要大,就像老鸹的头那样大小,所以叫“老哇”。 “老哇”面疙瘩筋道、味浓、耐嚼、耐煮,符合秦人豪爽大气、不拘小节的性格。
  说到“头”,说到“”方言中与“头”和“”相关联的一个概念就是“囟(xin)眉子”,“囟眉子”就是眉上面头正中间的位置。小孩没出月,头盖骨中间软,还没长硬实,哭闹时,这块地方一起一伏地动弹, 婆婆就会叮咛媳妇说:“娃囟眉子没长严,管娃时要小心。”囟眉子的“囟”属于象形字,上面的一撇象形头发,四方框则象形头的轮廓,中间的属于指示, 重点提示在这十字交叉点上,就是大脑的所在地。大脑主思考,主聪明,所以凡是关于思考和聪明组字组词时,都多少与“囟”这个象形字关系密切。 甲骨文中的“思”上面一个“囟”,下面一个心,写成“思”,在古人看来,所谓的思考,就是从头上到心上都去考虑问题。 现代汉字“聪”属于简化字,先前“聪”就是由一个“耳”,一个“囟”,一个“心”组成,合起来表意,说一个人要聪明就要做到耳朵听、脑子记、心里想,这就叫聪明。 而汉字“傻”则是人站在那里,头顶一个“”,下面有腹有腿有脚,但就是没装心。没装心的人就是“傻”。
  陕西方言、商州方言谈到头,谈到的时候,这些词汇特别丰富,特别生动,但当谈到大脑、谈到思考这些内在东西时,往往词汇稀缺,缺乏丰富性和深刻性。这说明过去的秦文化中重视外在的成分多, 而理性的内在的思考少。 “文凭是铜牌,能力是银牌,人脉是金牌,思维是王牌”。现代人越来越重视思维的培养,秦文化需要正视自己,追赶潮头。
  以上提到的关于“”的一些方言词汇和例句,基本上都是从张成材老师的《商州方言词汇研究》里摘抄出来的。这些熟悉的词汇和句子,我们曾经用过,或者听说过,但我们慢慢地把它们忘记得差不多了。 多亏张老师的这本书,让我们又重拾记忆,回到了那些快乐的从前。
  (张成材老师于2023年 3月19日去世, 仅以此文深切悼念张成材老师辛勤劳动的一生。 )
   (作者系我校中文系退休教授, 曾获得“全国师德标兵”“陕西省师德标兵”等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