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商州记忆》
文章字数:2,225

★方英文
两百年前, 商州出过一个县官诗人叫王时叙,有首《中妇》,我以为挺好。中妇,即成年妇女,或曰家庭主妇。 全诗四句:起早眠迟事事修,助忙中妇费绸缪。
时携箕帚来场上,也送壶浆到垄头。
儒生们讲究修、齐、治、平,农妇更是要修的,而且要修得更多,诸如浆洗缝补、油盐茶饭等等,否则无法把光景过好。但是诸般之“修”,实也不需件件罗列,否则成了先进材料,那就算不得文学了。 怎么办?典型例证好了。诗人选了两个生动细节:一是麻利做完家务,拿上簸箕笤帚出门场院,帮忙脱粒收割回来的新粮; 二是送饮食去地里给耕耘的丈夫。一个“来”字,表明是丈夫视角,愉快劳作,很具画面感,饱含赞赏与感动。
这让我想起比王时叙早一百多年的,一个叫宋琬的诗人, 也有四句写田家:“野田黄雀自为群,山叟相过话旧闻。夜半饭牛呼妇起,明朝种树是春分。 ”虽写一对老农夫妻,意境类比王时叙笔下的中年夫妇。
无论王时叙还是宋琬, 都不是很有名的诗人。 也许二位都是清朝人, 距离后世近,每被投注唐宋的目光越过而忽略掉。尤其商州人王时叙, 我在商州城里工作了十年,居然未曾听说过,确实惭愧。
感谢黄元英教授吹尘拂土地刨出一卷王时叙诗稿“商州山歌”来,计104首:次第披览,分笺别注;解读演绎,拓展滋润出清新的乡土芬芳;注学术以品位,愈发共鸣了读者的家园情怀——— 刷新其名曰 《商州记忆》。 这是颇有价值的成果,好比考古时带出一粒种子,一番灌溉施肥,种子被激活,长成崭新的粮食, 今人便得以品尝前人的胃口了。又如发现一砖陈年霉酒粬,烹蒸杂粮果蔬而点化之, 于是酿出一坛坛独一无二的美酒来。 这不是夸大其词。
写二月二中和节,筛出细火灰,围着房院画圈,因为春雷惊醒了百虫千豸,通过迎神仪式划线禁入。诗作不是太出色,但却催生了黄元英的文采美辞———
惊蛰是智慧,更是一种威力,就像大自然的一声令下,万物抖落尘埃,露出苏醒的姿态。连那柔弱的春芽也具有无限的力量,顽强地破土而出。绿意内敛的山头,残留的雪被微风撩拨, 忍不住发笑了,“噗嗤”一声,将冷面笑成花面便嫣然而去。 不几日,山川大地之上,又一个春天顶上枝头。
两百年前的儒生王时叙,科考拔贡,取得候补官员的资格,旅食京城等待任用,时在1814年。 在京城等候了多长时间? 不清楚。 权当一年吧,竟写诗百余首,约莫三天一吟一记。 写的什么?取材全是商州家乡,风景与掌故,农事与市井,饮食与节令……如《酸菜》“一亩园当十亩田,自家种植足莞然。 蔓菁几担堪分惠, 酸菜盈缸不取钱”———食物如此低贱,却觉自适愉快,且睦邻礼仪,不忘“分惠”他人。将此作假名于陶渊明或者孟浩然,蒙混人不难的。
王时叙在皇城里盼补缺位时的心态,居然没有一言半语记载,很让人费解。 细一思量,恍然大悟。一个偏远的山里人投奔首善之区谋官,恰如杜甫诗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半瘪的钱袋,不能阔绰地打点宴请,此般窘迫寒碜,羞于记录啊。 只能独寄孤馆、自吞苦闷,回忆儿时生活、家乡山水,不过是转移愁绪,哪还有资格与颜面“诗言志”呢! 故原序云“有志所有而不及者”,“不及者”,未涉及,不好意思“志”也。不如归去来兮做个田舍翁, 苞谷糊汤就着蔓菁酸菜,也实在是神仙日子了!
然而心想容易践行难,要使一颗“兼济天下”的士子心不再蹦跶,非庄子类人物不可为之。 于是继续等待,写诗熬光阴,也许成功就在努力的最后一刻吧。
那是康乾嘉的所谓盛世, 实则余晖残照,不难想象奢靡腐朽、卖官鬻爵到了何等地步。 所幸命运还算垂怜王时叙, 终获诏令,先后于两湖一带任知县。
黄元英教授似不忍联想诗人待诏期间的狼狈,或许有意回避,只就诗作本身一抒“引玉之论”。 王诗原序里提醒读者要把他的诗当作“竹枝观之”,算是曲笔自诩。 竹枝词是唐代诗人刘禹锡开创的一种诗体,灵感来自巴蜀民歌,质朴轻盈,极力呈现自然山水里的劳动与爱情之美好, 屏蔽了人生艰辛的一面。王时叙追慕前贤,作业倒也不乏个性与亮色, 尤其某些唯商州才有的地域样态,具有一定的,甚至不可或缺的档案意义。 今人读之,那些陌生的农耕生态图,虽然并不遥远, 实际上已很遥远的商州风情画卷,不由激活读者的童年印象,以及来自祖辈口传的旧时风情的记忆。 黄元英教授的配评, 一如朝着无人光顾的幽闭池塘打去水漂,击波飞浪,于是鲜花着锦——— 间隔两百年的两颗文心遭遇碰撞, 碰撞共鸣出一篇篇鲜嫩亮丽的散文来。
元英先生是我老友,身体碰面少,文字交流多。他敦厚真挚,品貌双嘉。话不多,每每欲言又止, 像是生怕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刺伤了谁个, 意蕴俊秀只在一双大眼里潺湲自漩。 至于做学问,他是广涉博览的,肯下笨功夫的。一旦考据发掘出来,便如围棋引征,延绵逶迤出一篇篇好文章,读起来不滞涩,没有学究气。 读者看了这本《商州记忆》,自当信矣然。 这得益于他一直生活授业于商州,山川草木如同他的亲友,因此下笔熟稔,情满自溢。
《商州记忆》对接了商州两百年间之同与不同、变与未变。 可谓大同小异,变异并呈,因为江山依旧,人性恒定。 只是如今,毕竟基本现代化了,城市化了,远山也已不再遥远,饮食之丰盛更是史无前例。那么过去是怎么回事?就算是短短的几十年前,年少者又知道是个何等模样? 也实在是需要先了解而后扬弃的。
《商州记忆》 既是区域性质的文化风俗史,更是一本古今对接、诗文兼美,具有相当学术品质的文学作品,遂写拙序以贺。窃想二百年后,又一诗文家观之,兴致忽来,增补彼时生活,再成新卷,也未可知--虽然吾辈看不见了,不过眼下假想一回,及时行乐也好。
(作者系当代著名作家、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本文写于2022年10月9日,曾发表在《文化艺术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