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为何采菊
★王培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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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与菊花,是中国文学史上说不尽的话题。周敦颐《爱莲说》以菊花为“花之隐逸者也”,正是因了陶渊明对菊花的吟咏。而陶渊明最为著名的吟菊之句,便是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对此,苏轼曾就第二句应该是“见南山”还是“望南山”,发表过精妙的评论。然而,在今天看来,菊花是一种观赏性植物,陶渊明为何不去赏菊,却要去采菊呢? 或许有人认为,采菊不过是陶渊明赏菊时突发兴致,偶一为之的事情,不必深究。但陶渊明在《饮酒》其七中还写道:“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萧统《陶渊明传》亦载:“(渊明)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把盈菊。”可见,渊明采菊,并非事出偶然。 其实,在魏晋时期,相对于观赏而言,菊花更为重要的用途,应该是食用。晋代钟会《菊花赋》写过人们采菊而食:“辍以纤手,承以轻巾。揉以玉英,纳以朱唇。”而傅统的妻子在《菊花赋》中还写到用菊花来泡酒:“爰采爰拾,投之醇酒。”可见,食用菊花或用菊花泡酒,在魏晋时期是较为常见的。 那么,魏晋时期人们为何喜食菊花呢?原来,当时人们认为,食用菊花能够延年益寿。钟会《菊花赋》载:“服之者长生,食之者通神。”傅统妻《菊花赋》则认为:“服之延年,佩之黄耇。”曹植在《与锺繇九日送菊书》中写道:“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陶渊明在《九日闲居》也写道:“酒能祛百虑,菊能制颓龄。”魏晋时期,士人的生命意识已然觉醒,食菊亦体现了他们延长生命的欲望。 然而,如果问题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菊花似乎还无法成为一种文化的象征。陶渊明采菊的背后,其实有着更为深刻的文化内涵,而正是这一内涵,使陶渊明超越了当时一般的士人,具有了独领风骚的魅力。在古代,最喜食用菊花有两种人。一种是志行高洁者,如屈原《离骚》最早写到食菊,“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和食用其他的香草一样,在屈原楚辞作品的语境中,“餐菊”是洁品高操的象征。所以,这些志行高洁者不但食用菊花,还佩带菊花,除前引“佩之黄耇”外,陶渊明《九日闲居·序》亦载:“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即菊花)。”在陶渊明的笔下,菊花和松树一样,傲霜斗雪,不同凡俗:“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列岩。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二首》其二)所以,后世的学者经常以菊的意象来比喻陶渊明高洁的人格。而采菊,就像屈原采摘香花香草一样,象征着主人公的高洁品行。另一类人就是归隐求仙者。《初学记》引《名山记》便有“道士朱孺子服菊草,乘云升天”的记载。卢谌在《菊赋》也写道:“诜诜仙徒,食其落英。”左思《招隠诗》亦云:“秋菊兼糇粮,幽兰闲重襟。”这与陶渊明“浔阳三隐”的身份是相符的。 作为隐者的陶渊明,并没有去访仙学道。他仰慕的先圣昔哲,如伯夷、叔齐和商山四皓,都是志行高洁却生不逢时的高士。他们即使因不愿与残暴的统治者合作而隐居山林,也保持着济世安民的广阔胸怀。在《感不遇赋》中,陶渊明感慨地写道:“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而徒勤。故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闾发已矣之哀。”而被陶渊明视为人生楷模的夷齐和四皓,以采摘并食用首阳薇、商山紫芝而闻名于世,陶诗对此也多有吟咏。如《拟古》其八:“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又如《读史九章述·夷齐》:“采薇高歌,慨想黄虞。”再如《饮酒》其六:“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角,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或许,陶渊明钟爱采菊,也是受到伯夷、叔齐首阳山采薇和四皓商山采芝行为的启发,大有深意存焉。 幸运的是,后人也没有会错陶渊明的本意。正如采薇和采芝在夷齐和四皓之后成为隐逸的象征一样,采菊在陶渊明之后,也成为隐逸生活的标志性行为。而菊花作为一种审美意象,也开始大量地出现在后人的诗歌中。据统计,《诗经》中尚未出现菊花,《楚辞》中仅有三次写到菊花,陶渊明则咏菊十余次,而《全唐诗》中“菊花”出现近八百次,流风所及,堪称蔚然。而菊花在今天作为一种观赏植物而存在,实则是陶渊明的咏菊诗影响了后世的审美文化心理,并最终体现在了社会风习上。(作者系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