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商洛
★黄诗媛
文章字数:1,807
  我原以为, 雪落在哪里,都是差不多的。 无非是白了屋瓦,肥了松枝,静了人声。 直到这场雪,不紧不慢地落进商洛的山坳里,落在学院的屋角与窗台,我才猛然觉出,这里的雪,是不同的。 它不像是天空的访客, 倒像是这片土地的魂魄,趁着冬日,回来探一探自己。
  雪初来时, 是羞涩的。先是一点凉意,若有若无地贴在脸上, 像是远方的气息, 给你一声极轻微的招呼。 抬头望去,天色是沉沉的铅灰,酝酿着一种沉默的慷慨。而后,那絮状的、几乎看不清的颗粒, 才疏疏地,试探着飘下来。 它们不着急,一片是一片,悠悠地,打着旋儿,仿佛在辨认着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的老友。这便不像北国的雪,北国的雪是豪横的,带着风的号令,一夜间便能抹平一切沟壑; 也不像江南的雪, 江南的雪是水汽凝成的梦,沾衣即化,只留下一抹潮润的凉。商洛的雪,是沉静的, 带着秦岭的稳重与丹江的温润,它来,便预备着要住下,要细细地,将这里的一切拥进它素白的怀里。
  我爱站在教学楼高处, 看雪如何为这座学院作画。那真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变迁。平日里棱角分明的楼宇,先是轮廓柔和了,像用极淡的墨,在宣纸上润开了一道边。 接着,那红褐色的墙,渐渐被一种匀净的白覆盖,不再是醒目的颜色,倒成了一幅画的底子,衬着那白,愈发显得静。 最动人的是那些常青的树——松、柏,还有叫不出名的、叶子阔大的灌木。雪起初是不肯在叶面上停留的, 许是叶子还存着白日里的一点余温。但雪有耐心,一片叠一片,终于,那墨绿的、苍青的叶丛上,便托起了一团一团的洁白,沉甸甸的, 却又蓬松松的, 像是开满了寂静的花。有时积雪厚了,会有一小簇,“扑”地一声,从叶尖滑落, 在地上溅起一小团更白的雾, 那声音,便成了这静寂世界里唯一的、好听的响动。
  雪下得深了,我便忍不住要走进去。 鞋子踩在新鲜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很实在,让人心里安稳。平日走惯的小径,此刻都失了方向, 成了雪原中一道温柔的凹陷。图书馆默然矗立,巨大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里面透出融融的、鹅黄色的光,像一颗在雪夜中温和搏动的心脏。偶尔有抱书的人影,从那光里匆匆闪过,也是静默的,仿佛怕惊扰了窗外的这场酣眠。 走到开阔处,南望是苍苍的远山。商洛的山,平日里是青黛的,此刻,却成了一幅绝妙的黑白木刻。 山脊的线条被雪清晰地勾勒出来,蜿蜒的,有力的,像大地沉睡时微微起伏的呼吸。 那白,也并非一味地纯然,向阳的坡上,是耀眼的银亮;背阴的壑谷里,则沉淀着一种青湛湛的、玉石般的冷光。一明一暗,一刚一柔,山的魂魄,仿佛被这场雪擦亮了,更真切地显露出来。
  雪,似乎有一种魔力,能让时间变慢,让空间变得亲近。 平日里擦肩而过的面孔,在雪地里遇着了,会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甚至相视一笑。那笑里,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只是一种共通的、对这场雪的领受与欢喜。扫雪的人,一下,一下,扫出一条小道,那沙沙的声音,听着竟不觉得是劳作,倒像是一种安详的伴奏。 我忽然想起古人的诗句来,商洛这地方,是古时“商於古道”的必经之地,李白、白居易、韩愈,多少文人墨客,曾在这条路上风尘仆仆,他们是否也遇到过这样一场雪? 他们的车马,是否也曾因这场雪而暂歇? 那雪,是否也曾听过他们的吟哦与叹息? 千年的雪,落在同样的山峦上,怕也是这般静默的模样罢。 只是那时驿路上的雪, 沾满的是旅人的离愁与宦游的尘土;而今日学院里的雪,浸润的,却是年轻的、书卷的气息了。这般想着,眼前的雪景,便又添了一层历史的清寂与苍茫。
  夜幕降得早,雪光却将天地映得一片朦胧的亮。路灯的光晕,在纷飞的雪片中,化成一团团毛茸茸的、暖黄的光球,像一颗颗被雪水洗净的果子,低低地悬着。世界静极了,静得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那其实是一种更深的静,是万物在白色帷帐下匀停的呼吸。我踏着雪往回走,回头看自己留下的一串脚印,深深浅浅,不久,便被新的雪,温柔地掩去了。心里并无惋惜,反倒觉得妥帖。这雪,来时悄然,覆盖一切,又终将悄然离去,化入泥土,滋养另一个春天。它来过,这世界便不一样了;它化了,这世界却记住了它的清凉。
  这商洛的雪,不炫耀,不喧哗,只是从容地来,从容地去。它懂得这里的山,懂得这里的草木,也懂得这庭院里流转的光阴。 它不像一个征服者,而像一个归人,用最洁净的方式,与故土完成一次深长的拥抱。 而我,一个偶然在此驻足的青年,能在这拥抱的间隙里,分得一片清凉的慰藉,于这静观中,窥见天地与光阴的一丝容颜,便觉得这场雪,下得真是恰好,也真是慷慨了。
               (作者系我校人文学院2024级学生)